信仰圖騰 第四章 賜名守歸的熊

信仰圖騰 第四章 賜名守歸的熊

?旅人從南到北,沒有家。

青衣少年行進在密林之中,他的肩上趴著一隻初幼的穿山甲,雨水從葉脈上滑落,少年鋪陳開衣袍遮蔽著腳下的草坪,一簇一簇短小的芽兒不知在糾結著什麼,搖頭晃腦地,臉上卻滿是淚水。

天是黑的,地面上滲出積水,大片大片的土地濕潤得軟腳。這裡的一切似是在預兆一個淺顯得道理:不合適行走。

少年將穿山甲從肩上轉移了個方位,放置到前胸,奈何斗笠做得不大,遮得不全。看著這被連綿陰雨澆灌了數月的地方,他抬起頭仔細地望了望,視線穿過那厚重的烏雲,停留在了天外那圓滿的烈陽上。

來回幾趟刑淵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沉默森林的雨水與那封禁無關,就算是大晴天,這裡也有烏雲在反覆徘徊,一陣一陣的雨水交替,似是被詛咒一般,永遠見不到光明。在這裡走過幾圈,數月下來景物一成不變,回憶著腦海里的方位青衣少年駐足,放眼望去,沒有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迹。

刑淵沉思,在腦海中做著筆記,往前復行數十步。這裡雨的味道濃郁了幾分,將樹枝的清新遮住,卻也沒有什麼腐臭的味道。

就要到了。

踏著泥濘青衣少年心中瞭然,不出幾分鐘,腳下的土地開始厚實,腳上一雙粗陋的草鞋被雨水浸泡成了棕色,每一腳踩下都會有雨水被擠壓出來,在土地上留下一個殘缺的鞋印。

總算是猜對了一次。

刑淵的小臉上露出了一個羞怯的笑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沉默森林的空間有斷層,每一段山林都不曾相同,除了一如既往的熟悉感外,每一座山巒都各有脾性,你頭上青翠山林,他頭上一片霜雪,我的頭上便要光禿著,大塊大塊岩石堆砌。

看著平淡、稀薄的烏雲少年鬆了口氣,找了塊墨石,掃了掃上面的草木灰施施然坐下,觀摩著節點對面的雨水端起了賞雨的心思,隨後又慢慢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在思索的時候青衣少年手上動作不停,打火石摩擦出了些許的星火,將易燃的火絨點燃,耐了性子升起一團大火,暖了手腳之後取出一塊正在燃燒的大木頭,用它在自己的身側繞了繞,熏了熏,待到衣物烘乾,身子舒服了之後方才將穿山甲重新抱起,繼續前行。

從溶洞開始往北走,整片沉默森林被分成了五塊,除了那用於隔離的節點以外,能明顯區分它們的便是在五座山峰中流淌的五條泉澗,而它們的顯著區別便是泉水的味道,分別是酸甜苦辣咸。

想起這五味泉水少年忍不住笑出聲,笑著笑著懷中的穿山甲像是做了噩夢一般,突然地從他的懷裡掙扎著爬了起來,惱怒地看著他,爪子胡亂地拍了幾下,身形虛幻了幾分在刑淵的背上憤恨地趴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慢慢入眠。

又生氣了……

青衣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卻不敢再有大動作,怕勾起它不好的回憶。

以往為了確定方向,防止迷路,他都會事先打量好每片森林的節點,不過他那雙眼睛每次都看不出什麼異樣,只有邁進去前行數十步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已經是別處了,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他會讓穿山甲去嘗下身側的流水。

嘗了幾次之後他就不敢了,大晚上一個人睡覺,怪冷的。

看了看四周的山坡,刑淵蹲下身子輕抿一口泉水,甘甜的滋味從口腔中蔓延開來,刺激著他那被風雨拍打得凝成了一塊的神經,胸口處的火焰在此時也溫和了幾分,淡紅色的火焰四處招搖、燃燒,滲透出一片華美的光景。

到了,是它的住所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起身,臉頰上帶著一抹紅暈。

儘管冬山的雪會帶著清冽、溫和的甜味,但是這裡的味道無疑比別處的濃厚了幾分,這大約與它用泉水洗蜂蜜罐子的緣故有關,在這經年累月的沉澱中,泉水從它那滑過,也染上了那蜜水的清甜。

不過在山腳都能喝到味道,是不是它轉換了藏蜂蜜的場所?

青衣少年抬頭望了望山頭的霜雪暗自猜測道,回想起了守歸的住所。

它的家安在一片平坦的田地上,在中央的區域有一株十人環抱粗細的高大榕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可惜它已經死了。

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守歸一臉的悲傷,跪在樹根上涕淚橫流,但嘴角卻露出了「得來不費功夫」的「正直」笑容,讓得旁邊的刑淵不知道應該作何表情,手放在守歸的肩膀上,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

別笑得太早了?

刑淵摸了摸鼻子,有些羞澀,蹲下身子在一旁逗弄著穿山甲,手上挨了幾個「螺旋拍打」后就不敢再放肆了,老老實實地坐著。

表演得久了守歸開始收斂,似是明白了少年的尷尬之處,它正色地解釋了一番,說自己哭的時候會笑,笑的時候會放肆大笑,不用見怪。

說完這句話它就忍不住了,在地上打滾,笑得格外得放肆,那話語就跟蜂蜜說它們都是公的一樣荒唐。笑著笑著它就掉進一個坑裡來了,不大不小,剛好是按照它的形狀鑿出來的。

抱著穿山甲順著河流往上走,天色暗沉了幾分,青衣少年加快了腳步,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守歸的第一次見面。

見到它那真是一個意外,起先的時候他一直覺得沉默森林裡沒有動物,忽然見到它之後刑淵腦海中盪起了萬千思緒。

看模樣是狗熊?

學狗叫?

學熊叫?

想著想著對面來了一聲人叫。

「啊啊啊!!!」

些許是許久沒見到人了,守歸對他很熱情,碩大的熊掌往他的肩上使勁地拍,打樁一樣,一副不讓他半截入土不罷休的模樣。

雖然他倆算不得一見如故,但一人一熊對彼此的包容程度很大,一個話題幹了換下一個,聊了一個下午話題全乾了,一人一熊在草地上打了起來,後來鼻青臉腫的他們對彼此豎起了一個大拇指,擁抱著道了一聲好兄弟后摟著肩在叢林里走,話題一聊,十分得順暢,一見如故,在原地插香結拜。

被這事情一攪和,刑淵忘了他是來幹嘛的了,守歸也忘記了自己的家在哪裡,走了半天嘗遍酸苦辣咸,大晚上地做賊似地摸回了家。

那天晚上守歸拿著火把,把青衣少年拉了過來替他介紹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一片用爪子挖出來的巨大空間,可以塞進上百罐的蜂蜜。想著那美好的場景守歸內心有些燥熱,果然將其中大部分的空間都用來藏蜂蜜了,而它;它則睡在樹洞外面。

回想起自己曾經想要擁有一個房子的夢想守歸撓了撓屁股,在樹洞旁邊隨便挖了個洞把自己埋了,嘴角留著哈喇子,似是在夢想自己未來的家。

想起守歸講故事時那憧憬的神情少年噗呲一笑,當時它介紹那個樹洞時的語氣十分狂熱,手舞足蹈地訴說著每個設計的步驟,整片山洞被它介紹得冬暖夏涼,舒適祥和,靈力匯聚,遮風擋雨,轉眼一看,在樹旁有一個巨坑,明顯的棕熊形狀。

它是造了一個房子,只是忘了把自己塞進去。

回想起守歸那憨憨的模樣刑淵有些可憐它,但是一想起對方偷蜂蜜時那輕便的步伐,那巧奪天工的手法,那得手后叉腰的大笑,他又有些可憐蜜蜂。

遇到這麼一個傻子。

這傻子還偏偏喜歡吃蜂蜜。

不過看蜜蜂扎它比搶回蜂蜜更開心時,青衣少年陷入了沉思。

或許這就是互利吧。

那天滿頭包的守歸抱著蜂蜜傻傻地笑,在歸途中刑淵忍不住地問過守歸,它和那一窩蜜蜂的關係。那時它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夫妻。

對方負責生,它負責養。

說完它將蜂蜜熟練地倒進了罐中密封,隨後抱起旁邊的一罐瓷缸靈巧地將之開封,用熊掌挖取出一大塊,用舌頭一點點地將之舔乾淨,回味無窮后再次密封。

回想起那在守歸身旁嗅到的那蜂蜜味,青衣少年不由得又飲了三口甘泉,方才迷戀著起身,往山頂上走去。

怨念。

對於守歸其他方面都還好,唯獨在蜂蜜這塊,他有著無窮的怨念。

每次都在自己的面前吃,吃完后長篇大論,從味道到益處全部說了個遍,然後收起來。

收起來……

你在我面前吃就是為了告訴我它好吃嗎?

刑淵很想和它打一架,告訴他誰是老大!

好吧,它才是。

回想起割腕放血,插香祭拜,說詞、規矩十分熟練的守歸青衣少年暗自咬牙。這皮熊大約是看奈何不了自己,想著自己年幼無知才會給自己這套說詞的吧?

這到底是和多少蜜蜂結拜過?

回想起那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時守歸舔嘴唇的動作他悟了,蹲下身子狠狠地喝了幾口泉水。

沒那麼甜了。

看看天色少年憤恨,剛才是在洗罐子?

看自己來了就拚命地把罐子洗了?

刑淵覺得自己無法自視守歸了,來到了崖壁,看著那一條白浪瀑布駐足,思索著從哪裡上去。

通往山頂的路有很多,繞遠走山路,輕功踏樹,逆流泅水。以及爬崖壁。

將目光轉移到崖壁上,上面的草木很多都斷裂開來,或者被碾壓得低下了頭,大塊大塊的岩石被蹦碎開來,鳥獸魚蟲絕跡。

這條路是直線,也是最快通往山頂的路,原本它被荊棘包圍,很難下腳,危機四伏。但在一個夏天,守歸睡覺翻了個身,從山頂滾了下來,……

後來,後來這裡就成了眼前的模樣。

禿了。被糟蹋了。變得騷氣了。

望著那一個個被屁股壓出來的坑窪少年有些心疼這崖壁,禿了就禿了吧,留下個污點,一輩子也不能見人了;這是臉面問題。

想著刑淵回想起了守歸對這裡的描述。

原本它沒有將之看作一件事,在山頂待著分辨不出個美醜,但不知道為什麼它的屁股坐不住了,每到黃昏時刻都會想在崖邊坐坐。

本來它還覺得沒什麼,但恍然間俯身一看……

它在意了,它守歸是要臉的熊。自那以後它便開始撓頭,撓屁股地思索,一無聊便在崖壁上胡亂摸索,一來二去的它便覺得這裡有了紀念意義,故而每個月都會下來整理一番,有時候嫌累也會直接滾下來。不過自從它滾歪了一次后它就不敢再嘗試了,滾到哪都行,蜜蜂家是底線,滾到水裡就是恥辱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滾到水裡,但是它的屁股告訴它,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本來這個崖壁的事情就這麼揭過去了,但好死不死刑淵來了這裡,為了彰顯地主之誼守歸賦予了這條熊道一些新的意義,比如吊他上來,系在他的腰上把他拋下來……

雖然看起來很兇險,但守歸發現刑淵意外得摔不死,慢慢地開始起了興緻,偶爾沒事的時候它便會屁顛屁顛地下來一趟,留一條繩子或者幾個釘子,用於加固和防止意外,現在上下山守歸已經不需要手動了,刑淵要是願意,他還可以自動上下。

嗯,沒有歧義。

看了看天色少年有些擔憂,按理說從時間和天氣上來說他都應該走崖壁的,但是他怕一上去就看見守歸在他面前扭著屁股洗罐子。一想到那個場景青衣少年就害怕,兀自搖了搖頭,邁上了蜿蜒的山路。

所謂山路其實比崖壁更加得不堪,後者還有守歸與刑淵過來清理下,這山路乾脆便荒草叢生了,橫七豎八的沒有什麼規則,極為得自由。

少年踏空,看著天邊那慢慢落下的金輪。

沉默森林的天氣本來就不好,少了太陽那氣節便更加得放肆了,此時青衣少年頭頂處的烏雲已經開始由棕黑色朝紫黑色轉變。

該下雨了。

這烏雲憋了大半個下午,看那成色,若是要下起來等它褪去大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少年腳步加快了,在黃昏餘燼熄滅之前到了山頂。

沉默森林的五座山巒都極有特色,冬山便是一座只有山頂有雪的山峰,沒有鋪墊,沒有漸變,過了節點就是雪,退一步就是叢林。

看著那一地的白雪青衣少年裹了裹長袍,別的不說,跨過山頂和山腰那一線之隔,單就那風便冷了幾分,吹拂間從雪花到冰凌,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有些難以忍受。

他無數次地想要問守歸,它為什麼要把家,不,它為什麼要把蜂蜜藏在山頂的榕樹中,這苦寒的大雪中,有什麼是它這皮薄的狗熊留戀的?

搓了搓手少年哈出一口白氣,朦朧處他隱約看到了在路的盡頭,一隻大白熊老實、敦厚地坐在雪地里,配著它安然吃雪的動作和肉嘟嘟的身軀,不免讓人升起一絲憐憫。

不過青衣少年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往前走了幾步,刑淵仔細看了看。守歸吃得那雪很奇特,它原先是純白色的,但它舔著舔著就變黃了。似是感覺到了青衣少年的到來,守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左掌在雪地里抓了把撒到了右掌上,那黃色又變白了。循環地舔砥守歸的右手指縮了一圈,隨後它不慌不忙地將手掌浸入雪裡,蜜香透了出來,它連忙低頭瘋狂地舔了幾下,然後撒了把佐料,雪。

青衣少年坐在它的對面看它吃雪,面容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

死胖子……

你給我等著……

不給我吃?哼哼。

你一樹洞的蜂蜜都別想留著!

少年恨恨地想著,守歸似是感受到了那怨念,手腳有些慌亂,將雪裡埋藏的蜂蜜罐挖了出來,「哎呀呀,小老弟你來的真是時候啊,老哥我正在曬蜂蜜呢!不久就可以吃啦!」

「你不已經吃了?」

「誒!瞎說什麼大實話,你沒看見,沒看見!」守歸大搖大擺地站起身子,把蜂蜜罐藏好,彎腰抓了一把雪,雙手搓了搓放在嘴裡舔著,似是回味著那甘甜的滋味。

刑淵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他很想摸摸守歸的良心在哪裡,真的不會痛嗎?

似是知道了刑淵來此的目的,守歸故作深沉,「小老弟啊,你這屁股……」

「這是腦袋。」

「哦哦。你這屁股挺好看的,真俊啊。」

「有完沒完啊!這是腦袋!腦袋!你摸摸你的腦袋,摸——那是屁股啊!」青衣少年抓了把雪扔在了守歸的臉上,面色鐵青。

「逗你玩的!我長這麼大,怎麼可能分不清腦袋和屁股。我守歸是要臉的。就我這面子,你問問它們,有事請它們幫襯幫襯,誰不給個反饋。」

「是。拒絕得很徹底。還讓你把屁股挪得遠點。」

「那是臉面!」

「你臉面是屁股啊!」青衣少年惱怒,吃了蜂蜜的守歸跟喝了假酒一樣,沒什麼好聊的。

刑淵抽出繃帶在自己的手臂處纏繞了幾圈,一人一熊在大雪中看著沉寂的夜色。

「老弟啊。」

「說——」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幹嘛。但你看啊,老哥今天有點上頭……」

「……」少年沉默,在守歸的身旁坐著,它則是自顧自地說著:

「你問老哥我了很多事,老哥大多沒回你。你看今天這天色,你我兄弟,好好絮叨絮叨。」

「說話行,別用你的屁股挨我這麼近!」

「嘖!說幾遍了!你不懂!這是腦袋!腦袋碰腦袋這叫腦電波交流!你不懂,老哥我跟你講解講解……」守歸把手搭在刑淵的肩膀上,口中帶著蜜香,穿山甲聞到味道爬到了它的肩上,抱著它的脖子睡著了。

看了眼穿山甲守歸也沒有說什麼,跟身側少年大聲狡辯著一些有的沒的。

整片沉默森林最健談的大約就是守歸了,一兩蜂蜜兩口清泉,在冬山的山腳刑淵看見過守歸自言自語的模樣。

那時他沒聽得太清,大抵是什麼:

「我等你回來。」

「五載春秋七成酒,十年大夢醒寒冬。」

現如今也好不到哪去,一雙碩大的熊掌在雪地上無聲地拍打著,聽著那間奏,刑淵卻覺得那是唱給自己聽的,它,是演給自己看的。

它沒醉;想醉,卻醉不了。

少年抓了一把雪,細細品味,守歸摟著他的肩,說了一堆它想跟他說的夢話。

看著圓月兩個人都醉了,相視一笑,清醒得有些尷尬。

「老弟啊……先睡了。」守歸咧著嘴笑著,伸出手在刑淵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嗝,你這小腦瓜子,真聰明。」

「……」青衣少年嘴角抽了抽,忍住沒揍它,披著衣裹著雪睡過去了。

守歸閉上眼,它知道刑淵明白了。

賜名守歸的熊,在飄雪的冬天。

它,誰都不等。

因為,已經等到了;是該睡了。

第二天初陽,守歸坐在懸崖邊上,刑淵一襲青衣,在飄雪的山峰處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了它的目光深處。

不過與來時不同,他走的時候,腰桿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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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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