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謊言
我醒來的時候天還蒙蒙亮,我鑽出睡袋和帳篷,從李天的頭邊摸出車子的鑰匙,打開後備箱。
帶著睡袋的餘溫我瑟瑟發抖,披上衝鋒衣的那一刻我也覺得自己像是在三九天裸奔。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慌忙按了靜音,拉緊帳篷的門之後我看了看來電提示,是顧鳴謙。
思索再三我還是接了電話。
「這麼早?哈——」我又冷又困,這幾天我都沒有睡好,三十歲中年婦女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揮霍了。
「你在哪?」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群山圍繞的一時間我也無法用言語形容,「我這是就地安營紮寨,你要是實在好奇我還是發個經緯度給你吧?」
顧鳴謙沒有聲音。
「喂,死了?」我沒好氣地拿著電話,心裡滿是終於懟過了顧鳴謙的虛榮感。
「把你的經緯度發過來。」
這是在命令我,看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準備反擊。
「你能看得懂嗎你個學金融的?」我點了根煙,「你別再一使勁兒開到南半球去。」
「沈君陶,別鬧。」他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一點。
「也不知道是誰在家裡信誓旦旦地保證,說要重新追求我,結果這還想腳踏兩隻船,那個都市女精英知不知道你前任和現任兩不誤嗎?」
不等他張口反駁我,我繼續挖苦他,「也對,現在也該知道了。」
電話那頭傳來顧鳴謙的笑聲。
「嗤...所以,告訴我,沈君陶你是在吃醋?」
我也怔住了。
愛的對立面從來就不是恨,剛才我這酸溜溜的語氣,註定這次是我敗下一成。
我們互相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我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大概是我沒睡好產生了幻覺,我總是能想起十六歲的顧鳴謙和沈君陶,那時候我們兩個甚至會幼稚到因為食堂的一塊糖醋排骨鬥上半天的嘴。
後來我嘆了口氣說「顧鳴謙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然後把排骨讓給了他,他卻夾起來一把塞到我的嘴裡。
「我並不喜歡吃,但是我就是想欺負你。」
那時候我看到的顧鳴謙受到了少女心粉紅泡泡的加持,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覺得他痞帥痞帥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沈君陶在食堂一同吃飯的同學的注目禮下,狠狠地親了顧鳴謙一口。
我捏起嗓子自以為非常可愛的回復了一句,「那你欺負了人家就要對人家負責哦。」
顧鳴謙瞬間變了臉色,按住我的頭往遠處推,對我說「離我遠點」。
後來騷包非常的顧鳴謙也狠狠地親了一把我的臉蛋。
這一幕被我的校長用他的翻蓋式觸屏手機拍了下來,我和顧鳴謙的家長也在這種倉促的狀態下見了面。
那時候我剛剛留起長發,無奈頭髮太短只能紮起來一個小刷子。
顧鳴謙的繼母從頭到尾都沒有認真聽過老師的任何一句話,而老沈和陸女士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聽著老師細數我平時的罪狀。
我以為顧鳴謙的繼母會把她對我的鄙視從天靈蓋蔓延到腳底板,但是從始至終她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且沒有波瀾。
那時候膚淺如我,我不懂什麼叫深不可測。
後來回家的時候老沈用拖鞋重重的打了一下我的屁股,陸女士彈了我一下額頭之後說我眼光不錯,老沈當年上大學的時候的姿色與顧鳴謙平分秋色。
那時候老沈終於記住顧鳴謙並不是「顧明間」或者「顧明建」,並且一個晚上長吁短嘆說自己的貼心小棉襖就這麼被豬拱了。
那時候我天真的以為這就叫永恆的愛,從來沒想過我和顧鳴謙會不在一起,也從來沒想過我與顧鳴謙會不結婚。
「顧鳴謙,你還在嗎?」
「我還在。」
「等這次從青海回去,我們找個機會好好談談吧。」這樣像小孩子拉扯被子一樣的幼稚賭氣的戲碼也該收收了,不如我當面把話再說明白一點,和顧鳴謙的這一段,真的就告這麼一段落吧。
各退一步之後留個面子,日後老同學也好相見。
我不敢等顧鳴謙的答覆就匆匆忙忙掛了電話,就在我愣神的時候,李天從我的背後張開外套抱住我,我的裸奔情懷好了不少。
我不想推開他,他的肩膀寬厚有力,是我理想中的樣子,況且就這麼待著真的挺溫暖的。
「這麼早就醒了?」
李天把下巴放在我的頭上,並不回答我。
「我已經很久沒有艷遇了。」
「我知道。」李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還沒有開嗓。
「我是個很喪的人,結果把自己鎖得死死的。」
「其實我媽去世兩年了,那時候我爸在外面跟他的車友去西藏公路上瀟洒快活與世隔絕,結果沒能見到我媽的最後一面。」
「是肝癌,最後她走的時候四肢都十分瘦弱,只有肚子大的嚇人。」
「我媽反覆求我放棄治療,她是個樂觀而又愛面子的人,被這個病折磨得只剩下要面子了。」
「她實在不願意這麼沒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安靜地聽著李天的話,他的下巴一動一動地,我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赤紅起來,日出了。
「我沒有責怪我爸,但是我也在深深地責怪我爸,他出去騎行三年,杳無音信,他講他的自由之道,但是卻在我母親受盡折磨的時候缺了席。」
「當時她的頭髮一大把一大把的掉,但是嘴裡念叨著我爸的名字,念得我煩死了。」
「所以有的時候我想,有老婆有孩子你自由個屁。」
我笑出聲來,安慰似的拍了拍李天的頭。
「笑個屁。」
李天氣得罵我。
「想起一句話,你是天生是個流浪者,四海為家見一個愛一個,而我只是個鬧市的順從者,不易愛人,只愛舊人。」
「挺有意思,」李天吸了吸鼻子,「我以為你只會用東北口音說粗話。」
我摸到了李天臉上的一片潮濕,也摸到了李天墨鏡的稜角。
「其實...我們家早就不做租車生意了,也根本沒有師傅在跑車,上次借宿的那家小賓館,是老李誠心懺悔,他決定帶著我媽的回憶在那兒生活一輩子。」
「我知道。」我點點頭。
「你知道?」
「差不多猜的出,但是你為什麼跟著我跑過來了?」我問李天。
「或許是眼緣吧,聽到你聲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故事好像來了,這個姑娘好像是為了逃避什麼妖魔鬼怪一樣,匆忙出行。」
「但是事實證明我們好像也沒發生什麼故事,除了青海湖邊那個在我前任面前不明意味的吻。」
李天緊了緊環抱住我的手臂,我看著逐漸冒出山頂的燦爛千陽,眯了眯眼。
「沈君陶,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我哈哈大笑起來,回答李天兩個字:「愛過。」
對於我這個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李天也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我們交疊在一起的笑聲,越聽越覺得苦澀。
「沈君陶,我還有一件事沒和你坦白。」
「講。」
「其實那個爛故事是我編出來的,我根本沒去當過兵,也沒遇到過什麼邊陲姑娘。」
「我還真信了。」
「這個故事我每年都會修改細節,讓出現在我生命里的不同姑娘聽到不同的版本。」
「有點意思。」
「其實我不摘墨鏡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迎合這個故事,後來我自己也相信了這個故事,似乎為了達成我的忠貞與信仰,我真的再也沒有在別人面前摘過墨鏡。」
我掙脫李天的懷抱。
「今天去塔爾寺嗎?」
「嗯,塔爾寺不比布達拉宮,但是也算是藏傳佛教具有代表性的地點了。」
我轉身爬進帳篷,準備收拾東西啟程,李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欲言又止。
「你什麼時候走?」他問我。
「塔爾寺之後我就不想去任何地方了,你認不認識賣崑崙玉的朋友?我想給我爸帶點回去。」
「如果你再多留一周的話,我帶你去布達拉宮好不好?」
我收拾東西的手頓了一頓。
「算了吧李天,這幾天辛苦你了,這青藏高原的海拔也真不是蓋的,再往上爬估計你得抬著我回去了。」
我故作輕鬆地拒絕了他,他也沒再挽留我。
我不得不感嘆藏族的文化與審美,他們鬼斧神工的圖騰與虔誠的經幡總讓我過目難忘。
塔爾寺的人不多,我看到了許多喇嘛穿著大紅色的袍子遊走於寺廟的各個角落,為了表示尊敬我沒有拍下照片。
我和李天在允許參觀的廟堂走馬觀花的看了看,我看到了陪著喇嘛抄寫經書的貓咪,也看到了遠道而來五體投地帶著最赤誠的信仰磕長頭的藏族牧民。
「李天,你說我們沒有信仰的這些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李天看了看磕長頭的信徒又看了看我,「他們甚至會把家裡的牛羊變賣,所有的錢財都捐贈到寺廟,只為了佛祖鍍金身的時候盡一份綿薄之力。」
我果然是活得太淺薄了。
「藏族的孩童可以送到寺廟去學習,這是學校。老人生病會有活佛過去診治,這是醫院。如果誰有了困難,寺廟會撥款救助,這是慈善機構。老人可以送到寺廟養老,這是養老院。」
李天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通,我終於有些理解了這些信徒。
身後響起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帶著濃厚的藏族口音
「那個女的,你過來一下。」
庭院的門檻前站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喇嘛,我看了看周圍,只有我一個女人,並且稱呼我為「那個女的」真的很不禮貌。
當然,他不太懂漢字,我可以理解。
「活佛想要賜福給你。」
小喇嘛的眼睛黑白分明,我跟隨著他進了活佛的屋子,活佛穿著黃色的袍子站在屋子中央,看來活佛的屋子並不寬敞。
「跪下。」小喇嘛命令我。
如果不是佛教神聖而不可侵犯,我大概真的會動手。
我嘆了口氣跪下,活佛踱到我的面前想觸碰我的額頭,但是遲遲沒有下手。
我覺得自己像個蠢貨一樣被捉弄了。
就在我準備起身的那一瞬間,活佛說了很長一段的藏語,我看向小喇嘛,希望他可以解答一二。
我看著小喇嘛黑白分明的眼睛,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似乎都是要把我再次推向地獄。
「你身上有一條人命戾氣還那麼重?你到底在強求什麼?」
我的後背瞬間被汗水打透,手腳卻冰涼麻木。
活佛摸了摸我的額頭,對我說了一句「扎西德勒」,隨即擺手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我拉著李天倉皇逃出塔爾寺,李天不斷地問我「怎麼了」,但是我一言不發。
坐上車的時候我把頭靠在李天寬厚的肩膀上,他愣了愣,「活佛到底說了什麼?」
我閉上眼睛,雖然想哭但是眼睛乾澀。
「李天,我累了,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