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生(二)
嚴無名道,「去點蠟燭吧。」她的筷子總是落空敲在桌面上,「我可不想一整晚都聽著那嗒嗒嗒的聲音,吃快些,吃完把燭火熄了就行。」
顧長生聽話的拿起火摺子去點蠟燭,那蠟燭只和她食指那樣長。義父現在身子不好,就怕夜裡若是不舒服要請郎中來看,到時候需要這蠟燭來應急,得省著點。
燭芯竄起火苗,微弱的光明其實能照清的地方有限,那立著的閻王像面目猙獰,豹眼圓瞪因為要鎮四方惡鬼,造的時候自然是有多可怕造得多可怕。
那神像居高臨下的瞪著她,她看著閻王爺看了那麼多年,拿義父的話說,心中無鬼自然無懼。
忽然一陣風竄了進來,吹熄了蠟燭,這廟不論春夏秋冬都漏風,見怪不怪了。顧長生才要再點,耳邊傳來一聲叫喚,「長生——」
她下意識的回頭,當然廟裡太暗,依舊什麼也看不清楚。
嚴無名問,「怎麼還不點蠟燭?」
「我好像聽到田寶的聲音。」她懷疑是不是聽錯了,還是太久沒吃肉身子弱了出現幻覺,聲音有些飄渺,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一樣。
「田寶若是來了,定會進來找你。你有聽到敲門聲么?」
顧長生凝神聽了一會,「沒有。」
「那就是聽錯了,不是說還烤了幾個番薯么,番薯呢?」
她突然想起,把番薯擱在廚房的灶台上了,「我去拿。」
「點著蠟燭去吧,不然你毛躁的性子,又是……」話還沒完,就聽到啪的巨響,人已經被門檻給絆倒,摔了個狗吃屎。
顧長生和嚴無名住在閻王廟後堂的兩間空房裡,她的窗外正對著一棵桃樹,那桃樹已是好幾年沒開過花了。她曾檢查過並沒有蟲蛀的跡象,以為是養分不夠,還曾和村裡人要過一些肥鬆土灌溉。
想著這樹若是能開花結果,摘下桃子拿去賣或許能換些錢銀,可惜她努力了兩年,只有付出沒有收穫,也就懶得去理這棵桃樹了。
睡到半夜突然內急,她迷迷糊糊坐起來,窗外月華聖潔映照中一片淡粉色似汪洋海浪在風中滾動,落英繽紛。
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鞋子也不穿的跑了出去。
嚴無名站在樹下,那棵花葉不生的桃樹依然是花葉不生,只有光禿禿的樹杈奇形怪狀的往四周伸展。
嚴無名聽見了她重重的嘆息聲,他問道,「怎麼還不睡?」
「義父不也還沒睡么。」她有些失望,還以為今年有桃子吃了呢。
嚴無名撫著桃樹的樹榦,「你知道么,桃木又叫降龍木,有辟邪驅鬼的作用。」
顧長生打了個哈欠,「這裡是閻王廟,有閻王老爺在前邊鎮著,算沒有這棵桃木,也沒有鬼魅敢進來吧。」
嚴無名道,「確實是進不來,但出道外邊就難說了。」他從較矮的樹榦上掰下一枝條,「以前我和你說過的故事,還記得么?」
義父和她說過各種故事,什麼妖魔鬼怪的都有,「哪一個?」
嚴無名嘆氣,用那樹枝敲了她的頭一下,「你這樣不長記性怎麼得呢。」他徐徐開口,「從前有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服,遇到一個老婦坐在河岸上的石頭上哭,她好心的問這名婦人因何事而傷感。老婦往河裡指了指與她說自己的鞋子不小心掉到了河裡頭,那女人見河水清淺,便好心下河去給她撿……」
說到這裡長生倒是有印象了,接話道,「結果那老婦是水鬼變的,把女人拉下河裡做了替死鬼。對么?」
嚴無名淡笑點頭,「你記得就好,很多人說鬼話連篇鬼話連篇,你要記得鬼的話信不得。」
她心裡疑問,那女人也不知道那老婦是水鬼吧,若是知道跑還來不及了,哪還會給她撿鞋。
這閻王廟不大,有人來拍門,且拍的用力急促,很輕易就能聽到那響動。小村的村民要一早起來勞作,都是早睡早起的。她納悶著是誰,到前邊開了門,就見田祥拿著火把,一臉著急的問,「長生,見到寶兒了么?」
顧長生搖頭,「沒有啊,田寶怎麼了?」
「她說有事要來找你,結果到了現在還不見人影。」
顧長生懵了,田寶雖然膽大,但還不至於恣意妄行,她心裡該清楚若是回去晚了,她爹娘一定會擔心。「去問過張全了么?」
田祥一聽知田寶沒來過,便氣道,「她說來找你只是個謊,敢情又是和張家的小子偷偷摸摸去了,看我找到她不把她的腿給打斷了。」
顧長生心緒不寧,拉住要趕去張家的田祥,心裡生出害怕,害怕若是到了張家,田寶不在……「祥叔,田寶今早和我說她要和張全進林子里去。」
……
田寶被發現溺死在林子里的湖泊中,清晨的陽光照在那平靜光亮的湖面上,印證了她十六的花樣年華驟然離世,她身子浮腫泡在水裡,撈起來時雙目睜著嘴巴張開,像是受了驚嚇。
昨夜田祥趕去張家發現張全也是遲遲未歸時便打算進林子去找,只是田祥的老母死活拉著,拖到了天亮才肯讓他去。
田祥認定了是張全殺人棄屍,便去了縣衙告狀。田寶的屍首被帶回了家中,安置在她的房間里。田家沒有銀子請人來做法事,按照鄉里喪事的慣例,在門外掛了白布招魂。
田寶的母親讓人刻了靈位,置了一口便宜的棺材,打算等縣衙的仵作來看過後就下葬。
那一日,顧長生給嚴無名煎了葯后就去了田家幫忙,到了戌時才回去。天已經是全黑了,村裡因為田寶的死,陷入了恐懼。村民都道有妖怪作祟,一天黑就跑出來吃人,不敢在外頭逗留。
顧長生一直為當初沒有攔下田寶而後悔,若是那天她有堅決的告訴她那林子去不得,或者把這事情告訴給田祥聽,哪怕是要絕交。也比田寶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沒有了要好。
她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長生。」
長生猛然回頭,道路太暗,田寶的母親特意給了她火把照明。田寶穿著她出事的那日穿的那身碎花裙子,一身濕淋淋的站在她眼前。那裙子是田寶生辰時她母親省吃儉用給她買的緞子裁的。讓她這個孤兒很是羨慕,所以記得格外的清楚,
「田寶?」
她幫著田寶的母親為田寶整理遺容時,她觸及過她的身子,那是冰冷的沒有了任何氣息,她肯定田寶是死了的。
那她眼前這個人……
田寶很是艱澀的道出事實,「你別怕,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我不會害你。我只是心愿未了,回來再見見我的爹娘。」
這是長生從小到大第一次見鬼,但她內心一點恐懼也沒有,她日夜和閻王像相對,連面貌猙獰的閻王像都是敬卻不畏,何況田寶的外表與她死前無異。「你爹已經是告官了,衙門已經貼出了告示在通緝張全。」
田寶道,「不必通緝了,他也死了。」
顧長生訝異,林子里並沒有發現張全的屍首,「那天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田寶邊落淚,邊娓娓說來,「那一夜我說去找你,離開家后就和張全進了林子,我們在湖邊……」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說到一半難以啟齒,便跳過了這一段,「我感覺有東西拖住了我的腳把我拉進湖裡活活溺死了。彌留之際我見到有個滿身是火的妖怪把張全一口吃進了肚子。」
顧長生想像從前一般拉田寶的手,卻是觸及一片冰涼,那寒意像是遊走的蛇霎那就在她身子上游竄,冷得長生不得不鬆手。「怎麼會這樣。」
田寶道,「你我已經是人鬼殊途,不久就會有鬼差上來,拉我下地府去報到。以後就真是不能再見了。」
顧長生記起嚴無名說過,人死後會下地府入輪迴再世為人,「你會投生到哪一戶人家?我可以去看你,也可以告訴祥叔他們,那樣他們也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田寶哀傷道,「像我這樣怨氣太重的鬼,是不可能馬上入輪迴的。會被困在地府里直至怨氣消了才能投胎。」
顧長生問,「怨氣?你方才說心愿未了,是因為這個么?」
田寶點頭,「我爹一直說張全並不可靠,我三番兩次為這和他爭吵,卻是到死才看清張全的為人。那****被拉進湖裡,張全竟是嚇得拔腿就跑見死不救。我爹是對的,我因為這樣的男人而死了真是不值得,我如今只想親口和爹娘說一聲對不起,他們的女兒不孝,先走一步了。」
這若就是她的心愿,並不難啊。「我和你現在回田家去。」
田寶可惜道,「回去也沒用,我爹娘看不見我,不止我爹娘,該說全村的人除了你,沒人能看得到我。」
顧長生為她著急,她說鬼差就要來押她下地府了,若是她下了地府年復一年怨氣都不去,那不是生生世世做不了人。「那怎麼辦?」
田寶垂眸楚楚可憐道,「我有一個法子,只是不曉得你願不願意幫我。」
她們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小時候有一回她想吃蛋,田寶知道了便爬到樹上給她掏鳥蛋,結果卻自己從樹上摔了下來左手脫了臼。那時她就想著兩人的情誼是怎麼都不會變的,顧長生義不容辭問,「你說吧,什麼法子?」
「鬼是可以附在人的身上的,只要你心甘情願讓我上身,讓我親口和我爹娘說上幾句,我便再也沒有遺憾。」鬼上身么,顧長生想著,聽到田寶道,「你若是不願意,也沒有關係。」
長生不假思索,「我答應你。」
田寶含笑,道了謝,便是朝她慢慢的飄了過來,突然耳邊迴響起義父說的那個故事,鬼話連篇鬼話連篇,你要記得鬼的話信不得……
但她覺得凡事總有例外,田寶是她的朋友啊,活到十六年唯一的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