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酒詩百篇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
「聽聞隔壁老兒連過六十大壽都沒捨得挖出來的酒,怎麼今日就捨得挖了?」幾人在陶府門前聚了堆,其中一人唏噓著。
「那可不,還不得是因為陶家獨苗兒娶親,否則哪裡會捨得!」另一人似是聽了不少傳聞,立刻回道。
「我聽說的可不是如此。」一青珀色長衣青年故作神秘,湊到眾人堆里,神叨叨的,「聽說陶家獨苗兒娶的那女人太過跋扈,所以陶家老兒才不得不取了這壇六十年的桃花酒來鎮宅子,免得這女子壞了陶家風水。」
「我的天?!居然是如此嗎?」
「太可怖了……難怪陶家獨苗兒訂親的時候,連個酒席也沒擺。」
「可不是嗎?若是我娶了這等女子,我不也得去廟裡求點兒啥來鎮鎮家宅?否則我這屋頂還不得被那女的掀了去?」青珀衣的青年似乎還不滿意自己造成的小騷動,說得更加玄乎起來。
幾人嘰嘰喳喳地繼續說著,而這青珀衣的青年則是往後稍退,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小姐啊!你怎麼又扮男裝出門了?!」喜鵲一看見自家小姐進門,趕緊迎上去給小姐更衣,「您這老往外跑做什麼?都說大家閨秀足不出戶的,怎麼輪到您這兒,就變成了天天出戶?」
葉酒兒嬉皮笑臉,也沒個正經:「你家小姐姐我,這兩日忙活了些可有意思的事兒呢。」
「……還真是有意思,穿著男裝去造謠長姐,怕不是活膩歪了?!」身後冷哼一聲,讓葉酒兒背脊一陣發涼。
轉頭一看,果真是賀百翩。
「嘿嘿……」葉酒兒一瞅著這人,立馬就換上了一張桃花臉,「賀大哥,今兒又喝什麼好酒了?要不要小妹給你準備一壺百花釀?前幾日剛從爹爹那裡取來的。」
「取來的?怕不是坑來的吧?」賀百翩一點兒面子沒給,反而是毫不客氣地往桌前一坐,「拿來吧,看看這酒夠不夠封我的口。」
葉酒兒內心呸呸兩聲,但面上依舊沒敢怠慢,立馬叫家僕把百花釀給搬來了。
眼看著面前這人毫不憐惜地拆了封泥,更是毫不客氣地給自己斟上了滿滿一碗,邊喝邊嘖舌:「好酒,果真不愧是你爹壓箱底的存貨。」
葉酒兒一邊暗自氣得銀牙咬碎,一邊笑容可掬地狗腿上前:「賀大哥,要不要再來一杯?這酒據說好喝得不得了!」
暗示的如此明顯了,賀百翩卻只是享受著她捏著自己的肩膀,半個讓她來嘗嘗的意思都沒有。
呸呸,一大罈子都給你了,給我嘗一口能怎麼滴?!葉酒兒不恨他,只恨自己又給他抓到了把柄!
從小到大,賀百翩住葉家隔壁院子,和葉酒兒青梅竹馬的,又護著葉酒兒不被人欺負,外人看來可以說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了。
可只有葉酒兒知曉,這人就是個壞坯子!壞透了!每次看似在保護葉酒兒,分明都是拿捏住她的把柄,進而要挾她給吃給喝給好玩意兒!
想到這裡,葉酒兒更是心碎。從小到大,什麼南陽玉佛,什麼東珠釵子,什麼……通通都沒逃過這人的魔掌。
葉酒兒也就奇了個怪了,這人既沒有家室,也沒聽說有什麼心上人,拿她的釵子做什麼?吃嗎?!
當然,進了賀百翩口袋的東西,就再也沒見出來過。哪怕葉酒兒使出渾身解數連哄帶騙的,也沒見賀百翩松過口。
葉酒兒扁扁嘴,又記起今晚的家宴,只怕自己去了也是礙眼。
……
「哎呀,妹妹來了。」葉桃花半笑半嗔地看著她,很是親昵地挽了葉酒兒的胳膊,卻在爹爹看不到的情況下,伸手就是在葉酒兒腰下一掐,「你好像來晚了嘛,忙什麼去了?」面上笑著,出來的卻是咬牙切齒的音。
葉酒兒疼得嘴角抽抽,卻依舊在爹爹面前沒敢表現出來,只是擦著冷汗道:「……我這不是上街玩了會兒么,一時忘了……」
「呵,又上街。你就不能學學你姐姐,好好在家裡做點針線活,學學看賬本?你姐姐都要嫁去陶家了,可你呢?現在滿江城誰人不知你是個滿大街亂跑的『大家閨秀』,誰家還敢要你?!」葉城氣得又開始咳嗽,嚇得葉桃花立馬迎上來:「爹爹,要不叫大夫來看看?」
「叫什麼大夫,只要酒兒好好在家裡待著,我還能活七八十年!」葉城大約是真氣著了,擺擺手就招呼葉酒兒離開。
葉酒兒看了看這滿桌子菜,還有爹爹氣急敗壞的表情,咽了咽口水:罷了罷了,不吃就不吃吧。
等回了房,葉酒兒才後知後覺地覺著鼻子有點酸:從小大大爹爹就喜歡葉桃花多些,而自己的親娘本就是個姨娘,又早逝,除了偶爾葉城還記得給自己添置點衣物,其餘時間幾乎都只剩了葉酒兒一人。
越是看著葉桃花和爹爹親近,葉酒兒心裡就更加難過了。
喜鵲本在房外敲門,葉酒兒也只推脫說想獨自待會兒。反正也孤單慣了。
窗外咔嚓一聲響,葉酒兒反應極快地反手就把窗欄合上。
「疼!」賀百翩的聲音自窗外而來。
嗤,果然又是他。葉酒兒有些好笑,擦了擦紅著的眼眶,這次沒攔著,順手還拽了他一把,也免得他摔一身泥,又得自己給他偷偷摸摸地洗。
「誰又惹你了?」賀百翩也不客氣,翻了窗就往裡走,甚至還找了葉酒兒的帕子給自己擦擦身上的泥,仿若在自己家似的。
「不要你管。」葉酒兒正是心情不好,也懶得賠笑臉,往桌前一趴,活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奶狗。
賀百翩強忍笑意寬撫她兩句,也沒忘了提醒她過幾日就是葉桃花和陶鈞的大喜之日。
葉酒兒悲憤地捂住了臉……
這世上,除了葉酒兒自己之外,賀百翩也知道,她暗戀陶鈞很久很久了。
久到葉酒兒自己也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年。
反正大約就是這麼個事兒:
小時候葉酒兒膽小怯懦,老是被姐姐欺負,甚至有一次被姐姐借著游湖扔去了湖中心的小島上。
葉酒兒哭天搶地的,可大半夜的也沒有人想到一個小姑娘會在湖中心。
再後來,陶鈞來了。在他的小遊船上,他親手把葉酒兒攙扶了下來。
給她泡茶,為她談了首曲子。
葉酒兒覺著,那大約是她從小到大聽過的最好的琴音。
只可惜,果真不愧是姐妹。不僅葉酒兒看上他了,連葉桃花也看上了。
可葉桃花在葉家既是長女又是嫡女,本就比葉酒兒高上一頭,葉酒兒又有什麼好爭的呢?
就這麼著,自己心裡的這點小九九在還未來得及發芽之前,就被姐姐掐斷了。
更可恨的是,這個該死的賀百翩,居然還沒忘了嘲諷自己,甚至還拿這事兒坑去了自己的東珠釵子作封口費。哼!
心碎之際,葉酒兒第二日就想找地方給自己放放風。
反正在爹爹心裡已經沒什麼好印象了,再怎麼出門,也不過就是少吃一頓飯而已。
就這麼著騎著馬亂跑,葉酒兒也就果真發現自己狗血的迷路了。
按話本子上來說,此時應該出現一個富家公子英雄救美。可葉酒兒大約是上輩子被人掐去了桃花,在這山洞裡待了一夜,除了周圍的鬼哭狼嚎之外,再沒等到一個人。
有些失落,甚至還想了想要不要就這麼跑路算了。
反正爹不疼娘不愛的,姐姐還不喜歡自己,陶鈞也對自己無意,倒還真是個悲劇般的人生。
嗯,是挺悲劇的。
因為葉酒兒才剛剛起身,山洞外又起了瓢潑大雨,還打雷。
葉酒兒幾乎要罵人了:這都什麼破運氣?!
然而更倒霉的還在後頭。
葉酒兒才剛在大雨中前行兩步,就遇上了——漲水。
居然漫過了馬兒的膝蓋。
戰戰兢兢地坐在馬背上淋著雨,葉酒兒只覺得自己大約是個災星轉世。
又是絕望又是悲傷,葉酒兒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到處亂跑。
爹爹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小姑娘不要亂跑!出事了怎麼辦?!」
是啊,爹爹,女兒在外頭迷路了,回不去了……
葉酒兒頭一次覺得自己是任性的。
「喂!」聲音從身後傳來,葉酒兒心內一喜:這是賀百翩的聲音。
急急拉了韁繩向後,馬兒卻沒站穩,腳下一滑,葉酒兒一時不察,噗通一聲就落了水。
水也不算深,但葉酒兒還沒來得及站起,就感覺到身後又是噗通一聲。
腳下滑了滑,葉酒兒還未來得及站穩,就跌進了一個懷抱。
「你跑哪兒去了!」隨之而來的是賀百翩的怒吼以及快把葉酒兒勒死的懷抱。
「咳咳……你、你快把我勒死了……」葉酒兒的面上身上都是雨水泥水,狼狽極了。
但賀百翩也好不到哪兒去,身上的衣衫已經透濕,泥水布滿了臉。
「是我走丟又不是你走丟,怎麼你如此狼狽?」葉酒兒好不容易掙開了些,忍不住打趣。
賀百翩面色白了白,卻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同她打趣。
「你怎麼了?」葉酒兒又是好奇出聲,但賀百翩依舊再沒吭聲。
等回了家,葉酒兒回屋換了衣裳,才終於知道賀百翩怎麼了——高燒。
葉酒兒面色陡然發白:不是還好好把自己送回來了么?不是還說客套話,不必留他喝薑茶了么?怎麼就病了?
葉酒兒發誓,這輩子都沒怎麼見過賀百翩生病。他就像鐵打的,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葉酒兒需要,他就出現。
病倒?怎麼可能。
葉酒兒一飲而盡面前的薑茶,帶著喜鵲就出了門。
「你還敢出門?!」葉城邊咳邊把葉酒兒攔回去,「你還嫌給我惹得麻煩不夠么?!昨天一晚上,我們全府上上下下連丫鬟都出門找你去了!你姐姐和你娘哭得跟什麼似的,眼睛都腫了!你現在還趕出門?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全府都出門找她了?姐姐和娘親哭得眼睛都腫了?葉酒兒忽然有些茫然。
這麼多年,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忘記了在自己親娘走後,爹爹的正室就過來抱著她哭;
忘記了姐姐欺負她的同時,總記得每年都給姐妹兩訂製相同款式的衣裳;
忘記了爹爹在責罵她的時候,從來也只是懲罰一頓晚飯……
葉酒兒倏地就跪下了,也不管地上涼不涼,嘭嘭就是兩個響頭,嚇得葉城往後退了半步:「怎麼?你以為你磕頭就讓你出去了?」
葉酒兒抬眼的時候,面上都是淚水:「是我的錯,爹爹,對不起。我不該讓大家擔心。但是,我還是要出去……」
葉城憤憤道:「你再敢說一遍?!」
葉桃花立馬上前拉了爹爹的袖子:「爹爹,你等酒兒說完。」
葉酒兒立刻繼續:「我想去看看賀百翩。他為救我高燒不退,聽說連隔壁鎮子的大夫都請來了,怕是很嚴重!」
葉城微微眯眸,瞅了瞅葉酒兒又瞅了瞅葉桃花,最終還是無奈擺手:「行吧行吧,去吧。」
得了大赦的葉酒兒蹦起來就跑,惹得葉城在後頭又是連連哀嘆:「……這丫頭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有個正經。」
葉桃花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連紅眼泡也看上去可愛極了:「您已經有我這麼正經的姑娘啦,酒兒就任她開心吧!」
……
「賀百翩怎麼樣了?」葉酒兒也不是第一次來了,進了賀家大門就輕車熟路地找著了賀百翩住的屋子。
「高燒不斷,連老夫也是無能為力啊,只能靠藥品先調養著,若是今晚再不退燒,只怕明日就……」大夫邊搖頭邊道。
葉酒兒刷的就紅了眼:「你不是一向都很強壯的么?怎麼就一點兒雨就給淋倒了?你淋倒了,我可怎麼辦。以後沒人再威脅我拿釵子給他,沒人再幫我守口如瓶出謀劃策,更沒人再給我遞宵夜了!」
「……咳咳。」原本剛剛才買通了大夫,準備多躺一會兒,多聽會兒真心話的賀百翩,在聽到「宵夜」兩個字后總算綳不住了,「你丫的就只想著宵夜?!!」
葉酒兒忽然愣在了原地,一臉茫然地看著正在倉皇跑路的大夫:不是說要躺到晚上么?
賀百翩這下也不裝了,起身就勾了坐在床邊的葉酒兒的脖子,也不管她面上是紅是白,猛地輕啄一口。
葉酒兒後知後覺地推了他一把,面色紅紅白白:「你、你!」
「我心儀你很久了。」賀百翩忽然變得正經,連高燒也不顧了,掀了被子下床就把葉酒兒摟在懷裡,「你可知我等你多久了么?我以為你總會看見我,可你的眼裡卻永遠只有那個什麼陶鈞。」
葉酒兒被他抱得有些緊張,連帶著說話也結結巴巴:「那、那是因為他……」
「那我呢?」沒等她說完,賀百翩就這麼發了話。
葉酒兒愣了半晌,待看清了賀百翩眸中的浩瀚星辰,竟是止也止不住地說了句:「心儀你。」
賀百翩幾乎是抱著她轉了兩圈,差點讓葉酒兒沒回過神來。
待想明白了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葉酒兒面上紅暈未褪,連脖頸也開始通紅。
……
葉桃花和陶鈞的婚事如期進行。
葉酒兒和賀百翩坐在同一桌,膩歪的樣子差點沒把同桌的其他幾人給噁心吐了。
待到大家起鬨讓陶鈞為新娘子彈上一曲,葉酒兒輕輕捏了一下賀百翩的手。是啊,這可是她小時覺得最好聽的曲子了。
可待到陶鈞啟了音,葉酒兒的嘴角也隨著這曲子抽了抽……
這特喵的……五音不全啊?
賀百翩有些好笑似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嘲笑她小時的審美。
葉酒兒則是回給了他一個鬼臉:哼,以後你來彈給我聽。
……
后話自然是有的。
賀百翩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她,那日,是自己拜託陶鈞去湖中心看看的。
說了和沒說有差么?反正人兒都在自己懷裡了。
葉酒兒:「你怎麼還藏著我的東珠釵子在枕頭底!還有我的玉佛怎麼在你書桌上?!你該不是個變態吧?!」
賀百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