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掌燈千年
「掌柜的?」般春伸了腦袋過來好奇地看著她,「何事這麼開心?」
樓似玉回神,伸手在她額心輕輕一點:「小丫頭問那麼多做什麼?」
「我就是覺得意外。」般春小聲嘀咕,「好像自打宋大人來了之後,您每天都在笑。」
微微一頓,樓似玉挺直了背,一本正經地道:「縣令大人在咱們客棧呢,這麼長臉的事,我當然要笑。時候不早了,你還瞎晃悠什麼呢?趕緊回屋睡覺。」
般春揉揉眼:「您還不休息么?」
「我這就上樓。」收攏桌上的東西,樓似玉踩上了木梯。
般春點頭,打著呵欠就往後院廂房去了。李小二已經回房,錢廚子也打起了鼾,整個客棧里除了天字一號房,別的人都沒了動靜。
踩在木梯上的繡鞋停住,樓似玉抬眼看了看二樓上緊閉的房門,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嘴角,然後悄無聲息地轉身,飛快地出了掌燈客棧的大門。
門依舊關得好好的,沒半點聲響,只檐上亮著的紙燈籠跟著晃了晃。
月入重雲,整個郊外伸手不見五指,獨土地廟還燃著香火,有兩分光。一個黑影縮在角落裡,看不清楚形狀,不過像是突然聽見了什麼,有兩隻耳朵倏地立了起來。
「梨花?」樓似玉的聲音在土地廟門口響起。
黑影一頓,猛地撲將出去,毛皮被燭火一照,呼啦啦地卷出一片淺粉色。碩大的尾巴像朵雲似的,直接將樓似玉半個人都卷在了裡頭,一雙狐眸睜開,委委屈屈地朝她叫了一聲。
「連人形都維持不住,還好意思撒嬌。」摸了摸它蹭過來的腦袋,樓似玉佯怒,「平時讓你好生修鍊你不聽,這回長記性了?」
「這能怪我么?」林梨花耷拉了耳朵仰頭看她,「誰知道煙霞鎮這樣的小破地方,也會來那等的高人吶?我已經跑得夠快了,不像咱們客棧地窖里那幾隻傻不愣登的鼠妖,活活被滅神香給窒死了。」
提起這事,樓似玉就嚴肅了些,伸手摸了摸這大狐狸的毛,低聲道:「兩日後的開倉日,你記得知會他們,有多遠走多遠。」
「您放心,常碩大人麾下那些個機靈鬼早就跑了,只留了些不知事的子孫,聽說被官府給一鍋端了。」
林梨花說著,又打量樓似玉兩眼,吞吞吐吐地問:「那人……是不是您要等的那位?」
樓似玉點頭。
林梨花哀嚎一聲,立馬往後仰倒,在稻草堆上打起滾兒來:「這才多少年啊,他怎麼又來了?每次他來就沒好事,咱們能不能不管他?八十年前就是他埋下衙門的禍患,如今一人做事一人當,讓他自己去收拾爛攤子,您別插手成不成?」
樓似玉失笑,眉眼彎彎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肚子:「不成。」
「主子!」林梨花氣得四爪朝天,狐眸都要瞪成銅鈴了,「他到底有什麼好哇?」
這個問題聽了太多遍,樓似玉已經懶得回答了,只將這不頂事的小狐狸拎起來,往她天靈穴上一點,瑩潤的光從她指尖滲過去,林梨花的皮毛瞬間光亮不少。
「再在這兒呆兩日,等那東西被封住之後,你再回來。」
「兩日?」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有點意外,「那東西當年鬧得天翻地覆,還添上了無數人命,如今兩日就能封住了?」
樓似玉像是想起了什麼舊事,眼裡驟染痛色。但轉眼,她又得意地揚起了下巴,篤定地道:「能。」
宋立言已經拿到了滅靈鼎,他有法子修好的,只要把石敢當里的東西往鼎里一放,便就大功告成。
上天已經為難了她快一千年,這一世終於順遂,總不至於還給她弄出什麼幺蛾子來。
蹲地再擼了會兒狐狸,樓似玉低聲囑咐她:「不管發生什麼都別露面,他的修為越來越高,如今保不齊一劍就能廢了你這不成氣候的小妖精。」
「放心吧主子。」小狐狸毛都炸了,「我看見他都是繞著走的。」
安心地點頭,樓似玉將她擱回土地廟裡,隻身返回客棧。
浮玉縣裡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少有會通宵點燈的地方,於是掌燈客棧就成了衙門那一片唯一的一處光亮,在黑寂的夜色里給著溫柔的指引。
樓似玉心情甚好地回到門口,正打算上樓,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道人影。
「誰?」警惕心頓起,她回頭環視,卻發現周圍都一片安靜,目之所及,沒有半點生人氣息。
是她眼花了?樓似玉皺眉,不放心地閉眼再睜眼,烏黑的眸子變成了璀璨的金色,仔仔細細地將方圓十丈都掃過。
沒人。
金瞳消失,樓似玉暗罵一聲自個兒老眼昏花,甩甩袖子便潛回了自己的房間。
夜風襲來,掌燈客棧門口的紙燈籠被吹得晃了晃,連帶著投下的光影也搖晃起來,像撒了歡的孩子似的,來來回回不肯安靜。
突然,一隻皂底黑面的錦靴踩了上來。
光影倏地頓住,連夜風都一起僵滯。本都是自由自在的東西,卻都彷彿被這靴子踩住了命門,輕易不敢妄動。
燈籠里爆了一個小火花,光驟亮,接著又暗下去不少,微弱的燭火在地上朦朦朧朧地勾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擰了擰脖子,極輕地笑了一聲。
雲散月消,天光乍破,浮玉縣又迎來了一個大晴天。
樓似玉一大早就在門口張羅,忙得腳不沾地。宋立言下樓來,還沒開口問她在幹什麼,就被她塞了一碗豬蹄黃豆湯。
「這是早膳,大人先用著。」她說了這麼一句,沖他笑了笑,然後便又跑去跟李小二商量怎麼寫楹聯。
「本官要是沒記錯,眼下還不到年關。」宋立言困惑地攪了攪湯勺,「這是在張羅什麼?」
宋洵扶他去桌邊坐下,低聲道:「劉師爺的命案已結,樓掌柜這是在準備重新開張之事呢,看樣子隆重得很。」
宋立言哼笑,看向那窈窕的身影:「後日官府開倉,她自己都說那日最易出事,卻還這麼寬心地張羅這些。」
樓似玉耳朵尖得很,聞聲就轉過頭來笑:「天總要下雨,衣裳也不能不洗吧?奴家就是個普通小百姓,甭管發生什麼大事,日子總是要過的。」
說著,又拿了對聯紙過來,諂媚地奉到他跟前:「大人若是有空,不如給奴家提個聯子?」
「沒空。」宋立言漠然地抿了一口湯。
小臉一垮,樓似玉雙手合十抵在鼻尖上,朝他直眨眼:「舉手之勞嘛。」
「這詞本官用來自謙可以,從掌柜的嘴裡說出來,頗有些不對味。」宋大人完全不買賬,低頭飲湯,臉上半分動容也沒有。
要是一般人,肯定見勢不對就放棄了,畢竟宋立言板起臉來也著實不親近,有股子令人畏懼的陰冷之氣。然而樓似玉竟像是沒感覺一般,依舊湊在他跟前碎碎念:「以前自己寫過對聯,我覺得寫得挺好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讓我用。」
「你寫的什麼?」宋立言問。
樓似玉頗為自信地道:「上聯:金是錢銀是錢金銀是錢。下聯:你是人我是人你我是人。橫批:人財兩得!」
「噗——」後頭站著的宋洵一個沒忍住,將剛喝的茶全數噴了出來。
樓似玉被他嚇了一跳,瞪著雙無辜的眼問:「怎麼了?不好嗎?」
饒是再鎮定,宋立言也是被逗樂了,拳頭抵著唇憋了好一會兒,才正色回答她:「的確像是掌柜寫的。」
泄氣地垮了臉,樓似玉低頭小聲道:「我也想會寫聯子,可小時候家裡窮,沒錢上私塾。我娘為了湊錢,經常去幫人扛貨。扛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攢夠了錢,誰知道卻被官府當稅征走了,我娘當晚就氣病了,沒過多久就與世長辭……」
眼眶說著說著就紅了,她哽咽:「要是有機會,誰不想學富五車,聯子對子張口就來呀?」
宋立言聽得愣了愣,皺眉問:「官府徵稅如此蠻橫?」
「都是好些年前的舊事了,不提也罷。」吸了吸鼻涕,樓似玉將楹聯紙給捲起來,「大人繼續用早膳便是,這聯子,奴家再想想。」
她勉強笑著,神色卻凄涼,手指按在楹聯紙上,蒼白地顫抖。
宋立言不是個心軟的人,也不擅亂髮善心,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的手下意識地就伸了出去:「拿來。」
樓似玉二話沒說,「刷」地就把楹聯紙塞他手裡了,方才還梨花帶雨凄凄慘慘的一張臉,扭頭就帶了笑:「小二,把筆墨給大人奉上!」
「好嘞。」李小二應聲過來,擺上了硯台。
「……」
捏著毛筆,宋立言覺得自己好像是被騙了,他眯眼瞪了樓似玉半晌,可後者不但毫無羞愧之意,反而極其殷切地望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到底是臉薄,宋立言嘆了口氣,隨手落筆。
「大人好書法。」李小二看得驚嘆,直拉樓似玉的袖子,「這麼一副聯子掛在外頭,咱們客棧可是臉上有光啊。」
「廢話。」樓似玉拿扇子擋著嘴,眯著眼睛笑,「縣令大人的墨寶,咱們客棧可是整個浮玉縣第一家得了的,等開張的時候,你可記得好生宣揚出去。」
為了不讓人家聽見,她說得很小聲,但顯然沒什麼用,宋立言沉著臉聽完,分外冷漠地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了筆便往外走。
「大人路上小心啊。」樓似玉十分狗腿地恭送他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馬車的門帘之後,才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墨寶。
風微起,鎮紙之下的楹聯微微翻飛,上頭的筆墨蒼勁有力——
迎送四海貴客留酒百世,冷暖八方旅人掌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