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餘生足以(完)
盛世年間發生過許多大事,有岐斗山突如其來的山洪山火差點傾覆人間,轉眼煙消雲散,花草綠時又一春;有浮玉縣的小縣令接連破獲大案,受天子青睞,御筆賜婚,榮耀無雙;不管怎麼說,百姓最高興的莫過於祀神節再也不用門戶緊鎖,瘴氣退散,永世長安。
不過天下太平之後,上清司勢力逐漸淡出朝野,有人說是在趙清懷之後司中無人挑梁,也有人說是那繼承人宋立言放浪形骸,擱著上好的爵位官職不要,學來一套歸隱山林的做派,急得眾人輪番上門遊說,然而等眾人推開侯府房門,喜字還貼著那,人就已經沒影了。
趙清懷對著空蕩蕩的洞房咬碎了一口老牙,氣得好幾宿沒睡著覺,但對外頭,依舊得把他宋立言往天上誇,甚至入書入傳,好讓後人都知道他有個得了道的徒弟。
於是一時間溢美之文流傳天下,管是哪兒的路邊茶攤,也有人念叨一句「若無宋家兒郎,人間長夜難明。」
「呸,什麼東西吹得厲害,除了幾個案子,也不見那人有什麼建樹。」茶沫子飛濺,一襲黑衣戴了斗笠的少年人不平出聲,周遭被他驚了一跳,斜目看過來。
「看什麼看,沒見過世面還聽不得人說實話?」斗笠一轉,垂著的黑紗跟著一揚,「若我早生個幾年,還有他什麼事。」
話剛落音,旁邊同路的長者就一巴掌打在他的斗檐上,斗笠一轉就扣住了他的臉。
「黃口小兒,諸位多包涵。」長者起身行禮,面帶愧疚。
四周的人擺手繼續吃茶,少年扒拉好斗笠,不滿地喊:「師父!」
「你這孩子,早晚要吃這口舌上的虧。」長者搖頭。
「半年前也有人這麼說,然後他差點被只虎妖咬死,還是我救的他。」少年哼聲捋好垂紗,「凡人吹噓那宋立言也罷,可咱們這一路都是去京都上清司求學的,誰手上沒點功夫?還將他誇得上天入地,我就是不服氣!天下英才熙熙攘攘,輩有人才,憑什麼還始終惦念那麼個落跑之人。」
「宋大人不是落跑。」
少年擰了眉打算再辯,夕陽沒入山頭,四周突然就陰冷了下來。他神色一緊,捏緊腰間長劍,四周喝茶人也紛紛警惕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世間就少見妖魔了,偶爾出現幾隻,都成了道人們爭相屠殺的對象,以此來證明實力。不過最近黃頭山上見了怪,沒由來地死了十幾個過路人,道人們皆聞風而來,打算收幾個妖魔,好拿去上清司做個拜山門的花頭,少年來的時候自然也是這麼想的,但這風一起,眾人都察覺了,此地異狀非比尋常。
「好強的妖氣。」長者臉色有些不好看,閉目再睜,已然萌生退意,「這麼強烈的妖氣,你我都不會是對手。」
少年卻是興奮了起來:「妖氣強是好事啊。」
「胡鬧!你真以為打些小妖就天下無敵了?這等妖氣百年難見,若是它想,這附近上百的城鎮都不會有人生還,還不快走!」
「師父又嚇唬我,這世間哪兒還有那麼厲害的妖怪?就算真有,那我殺給你看就是了。」少年人提劍就走,健步如飛,滿臉都是期盼,後頭的老者急得大喊,也沒能將他攔下來。
入夜的黃頭山風冷入骨,少年人怕被後頭那一群人搶了功勞,愣是直接衝上了半山腰。前頭的妖氣越來越濃,像冰冷的蛛網,層層疊疊,讓人窒息,他小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停在一處矮坡上。
從坡上往下看,月亮正在山的輪廓上升起,淺白的圓盤佔據了半個夜空,月華之下,九條雪白的大尾巴迎風招搖,一條尾巴落下之處,露出一張姣好的臉來。
美人如月,美人如雪,若她不動,定是絕世名畫里筆鋒描摹的好顏色,可眼下這人站著,臉上濺了血,一襲紅白相間的長裙被風吹出十分殺氣,鳳眼往他的方向一瞥,少年人驚得雙腿打顫,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狐妖,九尾的狐妖!
這等妖怪只在傳說里見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他該不是在做夢?
少年怔愣地眨了好幾下眼,可少頃,哀嚎之聲將他的三魂七魄都震了回來。
「救命!救命啊!」
狐妖手裡,一個柔弱的女子正瑟瑟發抖,脖子被狐爪掐著,眼看就要斷了氣了。
少年皺眉,實在覺得不當逃,一咬牙還是提著劍沖了上去,他像以前在鄉里無數次那樣揮劍想斬妖,可這一回,他最愛的寶劍像一根脆弱的樹枝,還沒接近那狐妖,就被它尾巴尖一點,生生點成了碎片,無數寒光四散入地,他的虎口也發麻開裂。
「哪兒來的小東西,不長眼睛?」狐妖開口了,說的話入耳像是極盡的嘲諷和不屑。
少年「騰」地就漲紅了臉,抓著劍柄有些手足無措。他的歷練到底太少,師父也沒有教過遇見大妖怪該怎麼辦,一腔熱血地衝上來,怕是要連自己的小命也一併交代在這裡。
然而這狐妖竟沒忙著殺他,倒是回過頭去把手裡那女子給硬生生掐死了,女子絕望地朝他看來,然後咽了氣,頭以詭異的角度歪了下去。
少年氣得渾身發抖,他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妖怪,也沒見過這麼殘忍的妖怪,四周還有好幾個被她捆住的凡人,有老有少,她竟是要當他的面挨個去殺!
「你住手!」他化出法陣,法陣微微有些不穩,可很快,那紅光就越來越耀眼。
狐妖看了他一眼,輕笑:「是個好苗子啊,就是沒長眼睛。」
「我……我不會怕你的,你要殺他們,先殺了我!」
「哦。」狐妖點頭,然後越過他,把他護在身後的老奶奶掐斷了氣。
「……」
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這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少年祭出了法陣,可他覺得那麼厲害的東西,落下去竟是不能傷她分毫,狐妖甩著尾巴,將四周的人殺了個乾乾淨淨,末了優雅地擦掉臉上的血,眼神冷漠地看著他。
劍沒了,法陣沒用,自以為厲害的一身本領在大妖怪面前壓根不值一提,少年沉默地看著她,良久道:「你殺了我吧。」
「殺你?」雪白的尖耳朵抖了抖,狐妖冷哼,「你是人又不是作惡的妖怪,我為什麼要殺你。」
「反正我也……嗯?」少年一怔,「什麼?」
地上的屍體慢慢顯了形,男女老少,皆為山妖,原形的脖頸之上,是一張張斷命的黃符。
少年看傻了,面前的狐妖卻是搖著不知哪兒掏出來的團扇嗤笑:「跟瞎了似的分不清人和妖,那還修什麼道,回家種田吧。」
「你……你不是妖怪?」
狐妖翻了個白眼:「種田也要有眼睛的,你還是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來得快。」
「……」不僅妖力強,說話也刻薄,他完全不是對手。
少年很沮喪,又有些敬畏面前這人,雖然看起來是個妖怪,但她竟然會殺山妖,皮毛雪白,漂亮極了,的的確確是傳說里最高傲的狐妖一族,光瞥人一眼,都讓人背後發涼,更莫要說與她過招了。一瞬間他覺得全天下的褒揚之詞都堆上去,都不能說出這狐妖的厲害。
甚至有點想拜師。
「你……」他猶豫地開口,「你不排斥凡人嗎?」
狐妖揚起下巴:「不排斥,可若是要拜師之類,那我可嫌得很,凡人再好的資質,也比不得妖族天生的靈氣。」
「你說什麼?」
少年人很生氣,他也很想怒斥這四個字,但他不敢,可不知為何,他沒張口,這四個字卻也是響起來了,溫溫柔柔的,帶著點笑意從後頭飄上來。
少年納悶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心念難道自己已經會說腹語了?但這聲音怎麼不像他啊?
而且,怎麼回事?方才還不可一世的漂亮狐妖,聽見這聲音竟是瞬間收回了九條大尾巴,眼睛彎成月牙,「咻」地一下就越過了他往後撲。
「大人你看,我都解決啦,一點兒痕迹沒留,是不是很厲害?這幾個小妖蹄子還跟我犟嘴,說是吃幾個路人不妨事,可把我氣壞了,統統收拾了個乾淨,待會兒我們去哪兒喝酒?」
欣樂歡騰的語氣,像極了城鎮上客棧開張時的吆喝,冷漠高傲蕩然無存不說,少年人扭頭看過去,發現這狐妖竟又甩出了一條尾巴,對著來人歡快地搖著。
「……」
來的是個一身青衣綉山河的男人,身上炁很重,可少年想細看,又發現他周遭什麼也沒有,像個路過的公子哥,打閑問上一句:「玩夠了?」
「這怎麼能說是玩呢?奴家這不是怕大人累著,提前過來清清場子?」
「哼。」
「你別生氣呀,這都是小事,總有那麼幾個不聽話的,弄死就好啦,幹什麼皺眉。」
弄死就好啦——說得跟「晚上吃面就好啦」一樣輕鬆自然。
少年人打了個寒戰。
那男人看了他兩眼,倒是朝他走了過來。
「修道之人?」
要是以前聽見這個問題,少年肯定驕傲地應了,但現在,他看向地上自己碎裂的寶劍,實在是開不了口,滿臉都是沮喪:「我劍已毀,不配修道了。」
男人看向身邊。
狐妖心虛地低頭扣了兩下扇面上的刺繡:「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劍太脆。」
男人搖頭嘆氣,手化於空,抽出一把寒光粼粼的長劍,這劍他許久未曾用過了,再出世,卻還是鋒芒攝人。
「送你。」
少年愕然,傻愣愣地接過他的劍,只覺得入手極沉,實非凡物。
「這……這我怎麼能要?」
「內人打壞你的劍,我賠你一把是應當。」
內……內人?
「看你也是想去上清司的,就不多耽誤了,告辭。」
男人伸手彈了一下狐妖的腦門,狐妖哀嚎一聲,又甜滋滋地抱著他的手臂,兩人眨眼間消失不見,只留少年一人抱著長劍,著急地喊:「我還沒問前輩姓名!」
山風呼嘯,沒人來回答他這個問題。少年看了看懷裡的劍,滿懷感慨,覺得宋立言算什麼啊,這樣的大俠,才該是入書入傳的人物。
……
「獬豸劍那樣的寶貝,跟了大人那麼多年了,怎麼說送就送了人?」宋洵得知消息,傳來魂音。
「它留在我身邊已經再無用處,留給後輩倒算傳承。」
「大人英明!」宋洵欽佩不已。
樓似玉搖著扇子撇了嘴:「大人說你還就信,他分明是抓了個倒霉鬼去堵上清司那群人的嘴,好有個清閑日子。」
宋立言側眼看她。
「不過再怎麼說,大人還是英明,晚上咱們吃燒雞不?」一轉臉就換上諂媚,樓似玉抱著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
「你注意些體統。」他嫌棄。
「哦。」她應聲鬆開手,委委屈屈地抱著扇子。
但下一瞬,身邊這極有體統的人就將她一把攏進了懷裡。
山林間嬌笑陣陣,蔓延了好長的一路。
還會有許多厲害的人,發生很多厲害的故事,而宋大人覺得,後來人的故事就交給後來人去寫,他只要能收住身邊這最厲害的妖怪,就餘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