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點懷疑對象
未時一刻,不知是哪個客房裡睡熟了的官爺開始打起了呼嚕,聲音極大,傳到大堂里,像鈍弓拉著朽木,嘔啞又綿長。
宋立言去自己的房間包紮了傷口更了衣,側頭吩咐宋洵:「你回官邸,替我再拿些換洗衣物。」
宋洵一愣:「大人,劉師爺屍身的複檢明日許是就出結果了,您還要住在這客棧?」
「嗯。」
簡單明了的回答,連個解釋都不給,宋洵傻杵了半晌,撓撓頭,還是扭身出了門。
樓下的女掌柜正在清賬,蔥尖似的手指撥起算盤來靈活極了,見人下樓,她停下動作彎眼笑:「官爺,要結賬嗎?」
宋洵嘆了口氣,走去櫃檯前,又放了三吊錢:「賬不用結,先記著吧,大人還要再住幾日。」
手指僵在了算盤上,樓似玉咬著牙摳了一下算珠:「還……還住啊?」
「大人的決定,我等也無法左右,就勞煩掌柜的多照顧了。」宋洵朝她拱手,然後一臉愁容地走了。
樓似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額角,心想樓上那位爺是跟她杠上了還是怎麼的?她這小破客棧,一沒衙門氣派,二沒官邸舒適,住這兒圖個什麼?
「掌柜的。」
「哎——」
樓上天字一號的房門開了,樓似玉立馬扭身仰頭朝上笑:「大人有何吩咐?」
宋立言換了身淺白常服,整個人看起來清明俊朗,在二樓上撐著欄杆地朝她道:「本官初來乍到,不認識路,還請掌柜的幫個忙。」
樓似玉嘴角微抽:「奴家這還要做生意……」
「劉師爺的案子還沒結,洗塵宴也已經結束,掌柜的能做哪門子生意?」
「……」
「走吧。」他邊說邊下樓,「去找賣石敢當的商販。」
樓似玉抓著櫃檯一角,不甘不願地假笑:「奴家今日身子不太舒服……晌午又剛忙了宴席,還沒好好休息……」
「這是謝禮。」沒聽完她說話,宋立言就放了五兩的小銀錠到她面前,「有勞掌柜的。」
白花花的官銀,足稱足兩,線條圓潤,被陽光一照,發散出夢幻般的銀光。
樓似玉瞪圓了眼,伸手抓過來就咬了一口。
真的!
大宋流通的貨幣多是通寶,銀子實在稀少,上清司也是有錢得很,隨便一出手就這麼大方。
眨巴著眼用衣袖將銀子擦了擦,她諂媚一笑:「大人客氣了,能為大人效勞,是奴家的福氣,哪兒用這麼破費……您請,咱們現在就走。」
說罷,扔了算盤和賬本,像是怕灰塵染他鞋似的,捏著小香扇就給他開路。
門外經過一場大戰,在常人眼裡什麼也看不見,但樓似玉一跨出去,就感覺到了遍地的妖血和怨氣。她微微一驚,飛快地掃了四周一眼。
若是普通小妖,被打死也就沒了,可這外頭死的是百年修為的大妖,而且不止一隻,斷肢殘骸猶有幻影,踏足怨氣之中,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被獬豸劍切肉開骨的尖銳疼痛。
「怎麼?」
後頭傳來宋立言詢問的聲音,樓似玉立馬回神,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沒事,奴家只是在想有沒有漏帶什麼東西。」
怨氣滾滾,見著罪魁禍首出來,更是翻騰不休。樓似玉努力鎮定地平視前方,餘光卻瞧著那怨氣擰成一股,兇惡地朝後頭的人撲過去。
心裡一緊,她下意識地就放慢了步子。
然而,背後的人冷哼了一聲,聲音極輕,帶著不屑和冷漠砸下來,像高山墜湖,凶怨頓時如波瀾般滌盪開去,頃刻間消散無蹤。他衣擺掃過的地方,連魂煙都沒剩上一縷。
「……」硬生生將自己的震驚給憋下去,樓似玉青著臉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暗罵自個兒,擔心個什麼勁兒啊,瞧人家厲害得,壓根不把這種場面放在眼裡。
「這東西。」宋立言跨出門,側頭看向右側,「掌柜的記得吩咐下去,誰都別動。」
石敢當立在客棧大門外,黃泥之中那抹隱隱的血色已經消失無蹤,看起來就是座普通的石雕。
樓似玉瞥了好幾眼也沒看明白他是怎麼封印住那東西的,也就乾笑一聲,應個是。
擺件鋪子開在鄰街街尾,她帶著宋立言穿小巷子過去的時候,秦掌柜正坐在門口的太師椅上剔牙。
一見著樓似玉,秦掌柜連滾帶爬地就站了起來,帶著發自內心的恐懼慌忙擺手:「今兒我店裡可沒有不要的東西!也不半價出貨!」
宋立言挑眉,看向身邊這人。
樓似玉臉皮再厚也覺得尷尬啊,咬著牙就上去踹他一腳:「瞎說什麼呢,誰要你半價出貨了?」
「不就是您么?昨兒還搶了我那石雕,半吊錢就拿走了,您也好意思?」
「我呸,那一看就是個老物件,放角落裡落灰的,我幫你拿走騰地方還給你錢,虧的是我好不好?」
「樓掌柜,您這嘴是真能說,那可是古董!古董您明白嗎?什麼叫放角落裡落灰?灰越多才越值錢呢。」
這兩廂一掐起來就沒個完,活像是要在這街上支個攤子唱雙簧,宋立言輕咳一聲,十分有禮地打斷他們:「你們說的石雕,可是放在掌燈客棧門口的石敢當?」
「正是。」秦掌柜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人,上下一打量,他立馬撇了樓似玉迎到他身邊,躬著身子笑,「這位大人氣度不凡,想必家宅也闊綽,不妨來看看店裡新到的擺件,大到石雕假山,小到玉如意擱刀木,咱鋪子里什麼都有。」
宋立言朝他頷首:「別的倒是不缺,就想問問掌柜的,那石敢當可還有一樣的?」
秦掌柜一噎,為難地搓手:「那東西是個古董,孤品,就那麼一件兒。」
「那敢問掌柜的,是從何處得來的寶貝?」
「這……」秦掌柜笑了笑,顯然是不願意說的。做他們這行的,把底兒都透給人了,那不是自砸飯碗么?
然而,剛打算找個借口搪塞呢,秦掌柜就聽見旁邊的樓似玉搖著扇子幸災樂禍地道:「忘了給你介紹了,老秦,這位是咱們浮玉縣新上任的縣令大人,今日微服出訪,為的就是看看咱們這些商販是不是本分誠信。你說話可仔細著點,萬不能敷衍了事。」
「……」
什麼叫狐假虎威,什麼叫狗仗人勢!瞧瞧她這得瑟的小樣兒,秦小刀臉都綠了,可樓似玉摳門歸摳門,也不是個會在這種事上嚇唬他的人啊,面前這人真是縣令,那他就得罪不起。
猶豫片刻,秦小刀連忙賠著笑臉給宋立言行禮,請他進去上座。
「大人既然是我們的父母官,那小的定沒有胡扯蒙謊的道理。」喝了口茶,秦小刀老實交代了,「這東西其實就是底下夥計最近在岐斗山上發現的,覺得看起來氣派,能賣價,就給拉了回來。」
樓似玉沒忍住又踹他一腳:「不是說是古董嗎?」
「哎,是古董,就算是挖的,那也是古董啊。」秦小刀一邊躲一邊道,「我做這行這麼久了,什麼東西沒見過啊?這玩意兒是官製品,底下刻著盛慶年間浮玉縣的官印呢,就算不是什麼好材質,但到底也算個官貨,賣你半吊錢那是人情價!」
「官印?」宋立言似是想起了什麼,看向樓似玉,「樓掌柜是不是說過,浮玉縣衙門動過風水?」
「是啊。」樓似玉眨眼,「就在前兩年——哎,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這石敢當好像就是當初放在衙門門口的那東西。」
宋立言看著她,微微眯眼:「掌柜的買回去的時候,就沒認出來?」
「奴家哪兒認得出這個啊。」樓似玉搖著扇子笑,「秦掌柜清楚,奴家買東西向來是買店裡最便宜的,這東西恰好又便宜又能撐場子,奴家就讓人搬回去了。」
秦小刀唏噓地朝他道:「這話樓掌柜沒說錯,她就是這麼個人。」
宋立言沉默,目光落在樓似玉臉上,晦暗不明,有點滲人。後者卻是一臉坦蕩,任憑他怎麼看,嘴角的弧度都沒變一下。
「大人要去那岐斗山上看看么?」她體貼地指了指秦小刀,「秦掌柜定是可以帶路。」
「不必。」宋立言起身,「本官還有別的事要辦,還請樓掌柜隨本官回一趟衙門。」
樓似玉一聽這話就垮了臉:「大人,奴家一沒犯事二沒拖稅,您帶奴家回衙門做什麼?」
宋立言看著她,似笑非笑地給了個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本官不認得路。」
樓似玉:「……」
與秦掌柜打了招呼,她跟著這人繼續往外走,猶自想反抗:「大人,奴家怎麼說也是個姑娘家,總跟您在一塊兒走,難免惹人非議。」
「非議?」宋立言淡漠地道,「世間千人千口,我若無愧於心,何必顧他人言語?」
「話不是這麼說啊。」樓似玉撇嘴,「古人還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呢。」
停下步子,宋立言回頭:「那樓掌柜覺得,本官怎麼做才合適?」
「好說。」樓似玉舔了舔嘴唇,狡黠又正經地比劃,「大人若是能跟下頭打個招呼,說我掌燈客棧受官府照應,那您走哪兒帶著奴家都沒問題!」
生意人啊,真是個精打細算的生意人。宋立言有禮地彎了彎嘴角,深深地看她一眼,點頭:「好。」
用這點甜頭就能捆住一個大案的重點懷疑對象,他覺得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