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蘇氏
安娘在苑外叫啞了嗓子,她一路奔跑著叫喊,一路哭著跌倒。
櫻桃乍熟的初春,處處栽滿了牡丹與梔子的園子,清泉潺潺地從石縫裡流,一直流假山下,聚成一片印出滿月的池塘。
夜風吹醉了人間,身後是清蓮苑燃燒的噼啪聲,木頭燃斷跌落在地,荷風小築的奴僕們極力救火的呼喊。
而青石板小道,甚至值夜夜房,卻連個人影都沒有。
足足三炷香的功夫,才終於看見其他僕人們匆匆而來的身影。
接著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撲滅火勢,天已經蒙蒙亮了。
僕人們面對燒成廢墟殘骸的清蓮苑散散地站著。
「八姨娘來了。」
隨著這聲話,八姨娘黃氏裹在緋紅色披風中疾步而來,耳下的一對鎏金掐絲耳墜欣喜地左右搖動。
眉眼一挑,佯裝出些惱怒:「怎麼回事?清蓮苑怎麼忽然走水了?」
為首的婆子沒說話,看向旁邊的幾個丫頭,其中一個口齒伶俐的馬上就哭出了聲,卻不見眼淚:「不得了了,九姨娘和煜少爺也在裡面。」
黃氏看上去大吃一驚:「妹妹怎麼在裡面?煜哥兒也在?這可怎麼是好,老爺過幾月回來,這可怎麼交代!」
「還有,還有靈姐兒。」後面一個婆子結巴道。
黃氏一張臉立刻面無血色,只感到后脊樑升起汩汩寒氣,她一把抓住那丫頭暴怒道:「靈姐兒?!靈姐兒不是應該在別苑裡睡著嗎??!」
「我是應該在別苑睡著。」一個聲音從人群后響起來。
段靈兒一臉寒涼之色,鼻尖上還留有一片尚未擦凈的黑灰,鬢角略顯凌亂。
她輕輕拉起袖子掩蓋起剛才在火中被微微燙出的傷痕,白皙的手臂如一玦微瑕細玉。
黃氏看見完好無損的段靈兒,魂魄立刻回到了身體里,滿臉溺愛地快步上去:「我的兒,你沒事就好。」
段靈兒推開她,上下打量,那眼神看得黃氏打了一個冷顫。
黃氏的神情已經出賣了她,那句「靈姐兒不是應該在別苑裡睡著嗎」的問句,已經答覆了段靈兒心裡所有的疑問。
世間本是善惡難辨,最痛心的事莫過於你認為理應信任親近之人,卻被這人一刀捅在心上。
對捅刀之人,段靈兒從來都是要捅回去的。
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髮,緩緩的朝後推過去,冷颼颼道:「我娘親和兄長本應該在田莊,怎麼就半夜三更忽然被叫回來了?」
黃氏對上段靈兒一瞬間凌厲的眼睛,張了張口,本來牢記在心的那段說辭不知怎麼地遺忘丟失成了空白一塊,一雙腳更如釘牢在地上一般。
黃氏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九歲的稚童!
那雙眼睛中,寫滿了歲月變化,看透了朝代更迭。
那粉白黛綠的姿容一瞬間,彷彿也曾經被似水流年洗褪過色。
可是再看去,這個孩子,還如從前一樣雪白的臉,琉璃般的眼睛,黃氏張著嘴說不出話,冰冷神情與長久的停頓后,段靈兒再度開了口:「我娘親和兄長被人打昏在房內,接著庭院又被人放火,姨娘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靈姐兒,你是不是被火嚇壞了,我們姨娘匆匆趕來,怎麼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九姨娘和煜少爺回來,我們也不知道呀。」剛才還在假哭的丫鬟甬娥立即趕上來,攙著黃氏向段靈兒抿起嘴。
段靈兒揚了揚手,安娘猶豫了下,但想起剛才著火時那慘狀,想到自己差點死在裡面的主子,頓時火氣上涌,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甬娥臉上,把她打了個趔趄。
「我在問姨娘,你插什麼嘴?」段靈兒冷梭梭地盯了甬娥一眼.
甬娥捂著半張臉,只覺得一看段靈兒的眼神便如同遇見狂風,這狂風幾乎要將她掀翻在地。
「靈兒。」人群裂開一個縫,一個儀態端莊穿戴考究的婦人走上來,烏髮高綰著望仙髻,長長的指甲拂過她那一襲事事如意妝花綢衫:「沈氏和煜哥兒如今怎麼樣了?」
段靈兒人如黃鸝翩翩,仰著頭看了一眼來人腰間的金豆蔻盒,福身施禮:「六姨娘,你來的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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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涯在揚州有三房姨太太,揚州的段府內三個人按段天涯妻妾順序分了大小,小蘇氏排行老六。
在排行老八的黃氏和排行老九的沈氏之前,此人又是京城正府大夫人蘇錦心的姑表親,深得大夫人賞識,因此由她主持揚州段府的諸項事宜。
此時來的人,便是六姨娘小蘇氏了。
其他下人退後幾步,小蘇氏周圍僅餘下寥寥數人,旁邊是貼身的丫鬟臨春,臨春秀眉雋目,不過二八出頭。
她對面站著的便是段靈兒。
小蘇氏冷冷叫了聲:「靈姐兒。」
段靈兒目光輕閃,回以一聲:「六姨娘。」
晚風驟起,段府的奴僕們提著籠燈,燈火將幾個主子的臉照得明亮。
段靈兒一張粉面,在燈火中由著那輪逐漸變淡的月亮細細端詳。
小蘇氏收緊披風,騰出一隻手,泛白的指尖勾著披風邊緣:「靈姐兒,你領著你這一院子人,穿著夜行服是要幹什麼?」
段靈兒迎上她的眼睛:「靈兒還要問六姨娘,六姨娘在父親面前一向以為人謹順出名,這段府上下都由你調撥,今夜清蓮苑大火,怎麼園子里值夜巡查的人都不見了,他們都在幹什麼?」
小蘇氏微微皺了皺眉,印象中,這個女孩兒何曾敢如此與自己說話?
小蘇氏剛作出一番態度正欲開口,只聽段靈兒又問道:
「還要問問姨娘,我娘親和兄長怎麼半夜三更回到了府里禁苑?這火是誰放的?兇徒放火的時候,這一廊上廊下的管家小廝,又在幹什麼?」
小蘇氏的笑,瞬間凝結成嘴角的一朵冰花,收也收不回,卻落也不好落下。
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段靈兒,揚州段府金碧樓台相倚,眼前的人,宮腰纖細。
小蘇氏凝了凝神,揚起那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髮里去:「靈姐兒,你母親和煜哥兒擅自離開田莊,姨娘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你怎麼就質問起我來?至於失火……大約緣於天乾物燥,人吃五穀雜糧,便也有旦夕禍福。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蠻橫,將天災之禍推給你八姨娘又來質問於我。即使你再為自己娘親的死傷心,我們也是你的長輩。」
進去救都沒想救。
問都沒問,就料定人死了。
這事不是你們乾的還能是誰?
段靈兒心中笑得碎淚漣漣,前世自己當做好姨娘的女人,如今看著那張面目竟然如此猙獰。
折下一支嫩黃的迎春花在手裡擺弄,揶揄道:「為妾者敢稱是正主子的長輩,這話說出來不害臊?」
四周僕人們的聲音猛地收斂了,唯有身後那燒得黑焦的園子彷彿是翠綠山水畫中憑空掏出的一個洞。
這個洞周圍,依舊是如同工筆畫一般修剪得齊齊整整的矮灌木,疏疏落落的高槐樹,艷麗的芍藥和茶花。
「你住嘴!」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側身而出,她發間的紫金分心在僕人點滿的通明火把前喋喋亂閃:「小九你這死丫頭,敢這麼和我娘親說話,你別忘了你也是妾室生的。」
段靈兒「啪」地一下折斷迎春花花莖,一雙眼睛盯向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段瀲:「瀲姐姐,那你是承認黃氏是你長輩了?」
段瀲的臉是平淡卻好看的小凸臉,11歲的年紀不上粉也是一個天然的粉撲子。她的眼睛大而圓,聽到這話雙眼皮的摺痕瞬間變得更深。
一時語塞,妾為仆,子為主,段瀲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若是論起長輩,父親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裡面,只大夫人既是她主母又是姨母,自己的生母都在自己之下,而這黃氏又算得了什麼東西?
段瀲的臉面頓時如上了一層淺紅胭脂,她把慍怒的臉一轉,掉轉過身子去:「小九,你口齒倒是變得伶俐得很,跟誰學的?」
段靈兒瞥了段瀲一眼,夜風吹得她兩面腮頰火燙,她觀察著蘇黃兩人的面容表情,那欲蓋彌彰的眼神更證實了她前世的猜想。
眼前的深宅婦人,毫無憐憫之心,盯著眼前的煩惱和嫉妒之心,因為一點點來自更高貴者施撒的小恩小惠,這些就不惜為人刀刃,敢於殺人放火,除了可恨以外,不知這些人到底是愚蠢還是貪婪。
段靈兒眼中的一抹冰涼如冰梭子一般,直戳進心窩裡去。
你們做得出,就不要怪我。
段靈兒淡淡道:「當務之急是懲罰兇徒。放火弒主的罪名,扭到官府去也是殺頭大罪。」
小蘇氏頓時吊梢眼一轉:「哪有什麼兇徒,都說是天乾物燥,靈姐兒,即使你是傷心過度也不能由得你這麼鬧,怎能如喝醉了抓住個人便隨便攀咬,縱容你這樣胡來,段府還有什麼體統!依我看來,好生送你娘和兄長走才是正經……」
「如今即將進入梅雨季,天乾物燥?姨娘不是說笑吧?」段靈兒摸了摸額,露出籠著薄霧一樣的眉眼,一對秀眉,像兩彎月。
揮了揮手:「你們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