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娘還活著
謝辭輕手輕腳地關上自己的房門,隔壁的祖母已經睡沉了。
抹了把臉,將面罩揉在手中,從袖子口抽出一張薄薄的宣紙條。
【今夜子時,賊人將於段府行殺人擄財之事,請謝君速來。】
沒有落款,但是那一行簪花小楷,很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謝辭抻了抻自己的肩膀,右邊肩膀還火辣辣地疼,快速地扯了些紗布胡亂上些燙傷葯,終於躺下。
今日段府里所救的那個女孩兒,他覺得很像自己夢裡夢見過的那個女子。
夢裡的女子年紀更大一些,她們的眉眼卻完全一樣。
夢裡的她神色一片孤傲,坐在高高的金殿上,眼神卻全是死寂,一行清淚自她的眼中滑下,那張臉卻如瓷雕一般毫無波瀾。
而自己在夢裡,是那個跋山涉水,滿刀鮮血的旅人。
他在夢裡看著她的模樣,想要問那麼一聲:「你是誰,你怎麼了?」
卻又屢次驟然驚醒,見到天光。
謝辭閉上眼睛,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肩膀隱隱作痛,他穩穩地喘了一口氣。
露出一個少年人輕鬆愉快的笑。
無論怎樣,這是他做捕快以來第一次救人。
並遇見了夢中故人。
直到敲門聲響起,謝辭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打開門。
只見兩個穿著捕快服的同僚站在門口,其中一個道:「謝辭,昨晚上上西街常寡婦的獨女上吊自盡了,她母親要改嫁,她因為母親不守節而一時激憤,直接上了吊。鄰居們要給她立貞女碑,常寡婦被女兒這一死鬧得也要撞牆,有人報了官,咱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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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方桌將段靈兒與金絲楠木床隔開,桌上一隻葯匣。
安娘從櫃中尋出一個小的沉銅香爐,點上一爐香屑。
段靈兒紅著眼睛,細雨調和燕子泥,荷風小築的碧紗窗早就退了色而沒有新紗可換,紗窗外細細的春雨落地,看上去像極了葯匣里根根銀針。
待雨停了,沈氏睜開了眼。
沈氏有一瞬間的猶疑,回想起那個讓人後怕的夢境,那熊熊燃盡天邊星辰的大火,自己倒在濃煙之中,眼看著大火侵襲,卻動彈不得。
只見自己的女兒段靈兒叫了一聲:「娘」,從椅子上彈起,撲入了自己的懷抱。
母親溫暖的氣息驟然而來,段靈兒痛哭出聲。
還活著,娘親和兄長都還活著。
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她的人生,還能夠重新來過。
沈氏一張面孔,本有晚涼聽蟬之姿,但是從前流轉的眼波,已經摻雜了無限悔恨,在她面上繞了又繞,纏了又纏,化作情枷恨鎖。
常年的鬱鬱寡歡讓這個人暗淡得猶如古木,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
沈氏伸過手,將女兒抱過來,揉著女兒的額頭。
只見這孩子淚盈於睫,小小的人兒,額頭和眼睛都紅腫一片。
她伸手輕輕撫摸女兒的頭髮,眼光中愛憐橫溢:「靈兒,你這是怎麼了?」
「娘,昨夜靈兒差點失去你們了。」
段靈兒滿眼水汽,母親的眉目便看上去氤氳得不分明。
余驚未定的安娘,努力揉了揉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到底是把昨夜發生的事一字一句,結結巴巴地道了個清楚,驚懼的神情也逐漸蔓延了沈氏的芙蓉面。
安娘說完之後,亂紛紛的春雨早已經打濕了上年未落的舊葉,荷風小築的庭院內,草木翠竹新芽頻發,滿園混著泥土味,都是清香之氣。
死裡逃生的沈氏聽完昨夜發生之事,雙手微微顫抖著,她將段靈兒臉上摸了好幾遍,確認眼前的女兒完整無缺,又直起身看見兒子段煜也還在貴妃榻上安睡,這才呼出一口氣。
兒女還都安好。
原來那些不是夢,都是真的。
「二管家和平婆子為何要害我們?」旁邊貴妃榻上的段煜剛剛蘇醒過來,他坐起身,俊朗的面孔對著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惘然望著她們。
段靈兒被自己兄長這一問問得神情一僵,害他們的哪裡僅是二管家和平婆子?
指揮大局的恐怕遠在京城皇都。
母親並非父親最寵愛的妾室,也沒有威脅段府任何人的本事。
除掉母親和兄長僅留下自己,最終目的也僅是自己這個人,這張臉而已。
從前段靈兒認為大夫人撫養自己是出自主母對一個失去生母的庶女的仁愛,如今自己活過一世,再回頭想,比起京城正府里早已與大夫人離心的庶女們,遠在揚州而且相貌出眾的自己,是培養成尖刀的最好人選。
若要取其幼子,讓幼子心甘情願地認其為母,最好的辦法便是除掉幼子的所有牽絆。
段靈兒提著裙踞,站起身來。
擁有母親和兄長,每一年冬天,即使小蘇氏遲遲不命下人送來炭火,他們三個人擠在一處,依然覺得溫暖。
擁有母親和兄長,即使是住於冰窟之中,心內也如微火燎原上。
上一世,親緣淡薄,便知道最應該珍惜的是什麼。
這一世,我段靈兒,絕不會讓你害死他們。
段靈兒移步至合歡鏡前,影子投於碧紗櫥,一隻水犀梳,穩穩落在妝台上。
仔仔細細地看鏡中的臉:明妍襲人的眉眼,冰清霜潔的皮相。
用不了多少時日更迭,面龐的顏色便會開得極為繁盛。
人人都說女子有色相是第一好,但誰稀罕那京城裡的九曲池,那大梁國的小金山,誰又要做那嬌媚鷓鴣兒,成那妖嬈鸞鳳?前世舞態出花塢,歌聲上雲衢,都比不上母親與兄長喚出的一聲——「靈兒」。
「妹妹?」段煜接過安娘遞上來的茶,身側的香爐一絲絲地吐著香煙,煙霧繚繞中,腦後依舊帶著麻痹的刺痛,整個人還暈暈沉沉。
段靈兒回過頭,一雙眼眸閃動著光澤,輕輕道:「我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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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姨娘小蘇氏的東湘庭院內,黃氏等不及丫鬟通報,自己掀開帘子就走進內廂房。
小蘇氏也沉夢初醒,臉上還有些睡意未散,聽聞下人來報平婆子與二管家已經被段靈兒借自己的手下令燒死,這一怒之下氣得兩腮通紅,猶如一顆醉蟠桃。
如今見了黃氏,二人還未說幾句話,猛地聽下人再報,得知沈氏沒死,頓時「嘩啦」一把,將案几上的一隻青花茶盞摔了個粉碎。
臭丫頭!好大膽子,敢誆騙姨娘!
本以為只需要撫屍大哭做做樣子便成事,誰知那二人沒死?!
「死丫頭如此誆騙咱們,就是成心的。」黃氏又氣又惱,咬牙切齒。
小蘇氏冷哼一聲:「誆騙什麼?她何時說人已經死了?只說是擱在木板上。這一個『擱』,便把你我耍得團團轉。」
「還有那下了葯的荷葉粥,明明是咱們葯九房的粥,反而咱們自己給喝了個乾淨!她段小九便一把火,燒死了二管家和平婆子!六姐姐,我已經沒有什麼親近人了,就只剩下平婆子這麼一個奶娘,奶娘也是聽了你的安排才去做這事,六姐姐你可要為我奶娘做主!」黃氏哭得嗚嗚咽咽,要為自己的奶娘平婆子討個公道。
小蘇氏懶得理她,自己也失去二管家這個左膀右臂,以後給娘家蘇府辦事情,就沒那麼便利了。
如今賠了心腹,卻連個木頭般的沈氏都沒能做掉,又該如何回稟京城那邊?
想到大夫人那張臉,小蘇氏一哆嗦。
是了,自己就是再恨,也不能對段靈兒下手,大夫人要的就是段靈兒那櫻桃檀口,瓊瑤粉鼻,要的就是段靈兒那小小年紀已經是白梨花的臉,輕盈楊柳的腰。
這個丫頭,偏偏她小蘇氏動不得!
小蘇氏越想越窩火,連著盛果子的青瓷碟都一併甩出,那碟子落地立即碎成了瓷礫。
隨著破碎之聲,更難以置信的消息傳來——段靈兒毀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