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雀 第二百一十二章.三千微塵里
?「巳位!」蕭寧素高喊道,手中鐵槍不慢,屈膝滑地,猛然一推,數只陰鬼倒飛出去,不待一抹滿臉血污,陰鬼跌倒處源源不斷地湧出更多通體膿毒,惡臭無比的屍鼈,甫一鑽出,爬升地極快,一張真火符陡然炸開。
蕭寧素被凌空炸翻,旋即是挨了人一腳,喝道:「沒死爬起來,堵住巳位缺口!」
根本無心算那張真火符究竟是什麼意思,蕭寧素胡亂地一震真靈氣,尚好是春秋長槍始終緊攥手中,槍花一抖,奮力壓制住因是鬼幽符籙啟動,從塌陷地面中蜂擁而出的陰鬼。
蕭寧素數次想要倚仗符甲堅固,硬生生地衝過去擊毀鬼幽符,防住陰鬼無疑於飲鴆止渴,幽冥氣不絕,陰鬼不斷,而蕭寧素力有盡時,奈何她一人實在無法強行突入鬼幽符陣中,不在三息內抽身,說不得陷入幽冥氣,生魂都要煉化!
本是在東南巳位角,有四人防禦,武汗青領一隊六人游擊在外,擋去了絕大部分的邪物,卻是不曾想到這早就是邪修精心設計好的陷阱,只待方陣踏入,向來是道宗修士以陣道困殺敵手,此番遭了鬼幽鎖陰陣,東南西北四角完全鎖死,便連圍三缺一都不布下,顯然是要吃掉四十四個道宗修士!
四角埋伏符籙悍然發動,頃刻間吞噬了三人,蕭寧素眼睜睜地看著身旁師姐被拖入幽冥沼澤中,五指一根根地扯松,到了最後,就剩下她與另一人苦苦守住東南位,不使陰鬼衝擊到本陣中正在布三清破障圖。
蕭寧素尚是融合八層修為,真靈氣透體而出不過一丈方圓,而真正能傷敵的卻只在六尺內,縱然她毫不吝嗇真靈氣,長槍抵住,劍氣揮灑也無法盡斬去襲來陰鬼,若不是依託倉促構成的三才五行陣,能漸次往後退去,否則陷在無靈無感,唯有對血肉生氣嗜血無比的陰鬼群中,便如蟻附全身,只剩白骨。
蕭寧素眸中凜意一閃,長槍一插,鳴蟬劍瞬間絞成劍氣漩渦,敢於靠聽的陰鬼無不是連屍帶蟲一道絞地稀爛,或是被擊飛十數丈,一式「霓裳旋舞」將周身二丈方圓旋成了白地。
在太華中修習二年,斗劍切磋無數,蕭寧素總不可能依舊死抱著《太華劍道初解》,夯實自身劍道根基的確最為緊要,萬丈高樓起於蓬蒿,但不添磚加瓦,如何得見恢弘殿宇拔地而起?蕭寧素遍覽青桑、洗月藏經閣中劍道典籍,早前她不欲對《洗月劍經》耗費心血,之後逐漸意識到《初解》質樸無華的挑染抹橫,不能在與她劍術相配,就如拳腳功夫再是威猛,只曉得一拳拳當胸捶去,有刁鑽靈動招式可輕鬆破之。
《洗月劍經》洋洋洒洒十數萬言,光是劍招劍道便分成了男女修士,《洗月劍經》恰如《初解》,闡述劍道言明要義,紮實基礎理解后,其後的《鍛星劍譜》、《素女劍譜》等即是拔擢戰力的通途。
「霓裳旋舞」便是蕭寧素習自《素女劍譜》,是十足的戰陣殺招,蕭寧素自身對天地靈氣感悟,也就是器法境界術、法、勢,達到了「法」境巔峰,除非破境天門受天道洗鍊,否則絕難往上。「霓裳旋舞」攪動起周身數丈內天地元氣動向,寓劍氣於靈氣中,恍如舞姬晃劍,外人看上起彷如沙場踏血而歌,近身者便要成了靴下血肉靡!
蕭寧素撐開靈障擋下陰鬼幽冥氣與爆碎開來的屍蟲,鳳眸深沉地盯了一眼數十丈外,卻如咫尺千里的鬼幽符籙,她再是對陣道無感,也曉得埋伏第六方陣的邪修是極為難得的邪道陣師,多番嵌陣下,不光使陰鬼湧出,消散幽冥氣一樣不肯放過,納氣陣催生屍鼈,更加束手束腳。
「回退!」遠處傳來武汗青嘶吼聲。
蕭寧素不願戀戰,她與另一人阻擋巳位陰鬼快有一刻鐘,且戰且退下費去了大量實地,被壓地越發靠攏,鐵桶一般陣型反倒是迸發出了更決絕的戰力,蕭寧素拋出幾張辟邪血符,交相掩護著往本陣退去。
武汗青渾身浴血,染的不是他自身的血,便是同門修士的血,冰錐如暴,莫說活物,死物都不可近身。突遭邪陣籠罩,整齊陣形因幽冥氣湧起而支離破碎,若不是武汗青鷹眼如炬,第一時間識破了邪修隱匿所在,果斷率前排修士悍然斬首而去,恐怕傷亡要比現在慘重地多。
三清破障圖尤耗心神,五個陣道修士已是搖搖欲墜,強自撐著不倒下,一朵清亮雲圖浮現在眾人頭頂,一番突兀血戰下來,依然是有三十七人,幾乎無損。
蕭寧素頓覺有破障圖護持,周天真靈運轉快了五分,淤積下來的幽冥陰毒,如殘雪遇高陽消融下去,陰冥鬼物同是如此,平白削弱了五分,此消彼長下,道宗修士止住頹勢,先前武汗青已然斬下一個布陣邪修,鬼幽鎖陰陣生出缺憾,如今要做的,便是全殲,一個不剩!
武汗青一揚手,五枚沸魂丹入了陣道修士口中,蕭寧素眼底一顫,沸魂丹確是能在半個時辰極大增強心神強凝,但隨後的數天里都會萎靡不振,服食多了或是縮減識海,不到生死關頭不會輕易服用,是武汗青不惜麾下,或是真到了決生死之刻?
「敵在亥位,前突二百丈!」武汗青舉戟喝令道,沸魂丹送人口中,損的是一時之魂,而武汗青對自己則是更不惜命,躍出本陣,一線破障靈光護持,竟是殺地所向披靡,無一隻陰兵鬼將能稍止住武汗青勇猛至極的大戟。
隨武汗青前出的六人中隕落了一人,但戰力不降反升,看上去是雜亂無章的各自為戰,精通陣道者卻是能夠發現這六人隱然結成六韜三略陣,任何一隊擋在面前的陰鬼陰兵都要同時遭到至少二人的圍攻,武汗青已經萬夫不可擋,有二人同在,豈有不潰散之理?
遭伏?絕境?邪陣?
何不謂之土雞瓦犬不堪一擊?
陣外邪修終是惶急了起來,本是以為布下鬼幽鎖陰陣能一舉伏殺了這隊道宗修士,更有相當於道統天門境的坐昧邪修鎮壓,即便未能競全功,也該壓地死死地才對,兩相衝殺下,竟是逆勢強殺北面陣位,現在糾集整齊,要震破邪陣,一旦陣破,一面倒的便是他們了!
以武汗青為矛尖,數個六韜陣構成了鋒矢大陣,牢牢護住三清破障圖,清光照耀下,陰鬼邪兵辟易,眼見是要衝出鬼幽鎖陰陣,眾人漸漸發現前路黏稠泥濘,每走一步都要花費莫大的氣力。
聽得一聲怪叫,一柄燃著磷火的鬼頭大刀當頭對武汗青斬下,其上鬼眼綠芒如有實質,邪元似牆平推而來,顯然是邪道第二境的坐昧邪修出手。
氣與元之間差異之大,不須贅言,每一大境界之間猶如天塹隔絕,甚過青天,縱然是開靈九層巔峰,二過天門的半步天門修士,對上天門第一層去凡期,只一擊便勢如天傾無可挽回。
然而武汗青夷然無懼,手中大戟針鋒相對而去,金鐵交戈聲慟鳴,炸開無數火花鐵漿,再看大戟上縈繞是幾欲凝化成元的靈元!武汗青雖是半步天門,但卻是三過天門,不是天門勝似天門,這一擊,勢均力敵!
持鬼頭大刀的邪修顯然是吃了一驚,不曾料到對面小子能耐至斯,敢於硬生生對扛,甚是沒有吃一分暗虧,未落一分敗勢。
心中暗罵點子扎手,眼下數十個道統修士一水的半步天門,若是個個如這小子能打,這局不攻要自破,不過青眼邪修猶是抱著勝負之心,道統修士身家向來豐厚,再兼氣血旺盛,實是修鍊魔功之捷徑。
唿哨聲四處響起,一齊有五個坐昧修士現出,氣勢洶洶,跟著二三十個大小嘍啰,鬼幽鎖陰陣一轉,魔沼瘴氣叢生,平添邪修幾分戰力。
眾人曉得現在才是真正的生死關頭,抓緊時間服下爆靈丹,呼喝間巋然森嚴地組成小八門金鎖陣,任它浪潮湧天,我自屹立,怒濤拍擊,終成碎浪!
蕭寧素此時那裡空得出左手握住劍柄,渾然不顧符盔上肆意橫流的鮮血順勢滴入,月白符甲只露出了一雙戰意勃勃的鳳眸,每有一次槍尖刺擊,便有一個邪修平白多了一個透明窟窿,若不是方陣約束,顧忌左右修士,蕭寧素倒真想痛快衝出去,大殺四方。
坐昧境邪修中有二人專門是盯死了戰力最強的武汗青六人,他等六人戰力再是絕強,半步天門非是真天門,驟然爆發出超凡實力,一旦是這一陣漸漸低落下去,遭了下風便再無可能扳回勝局,此地位處偏遠,發出傳音符等來援兵時,恐是早已全隊覆滅。
武汗青眼中寒芒四溢,大戟開闔間玄冰炸裂,一人纏地那大刀邪修騰不出手呼應他人。濃稠靈元傾瀉而出,輔以道宗秘法,武汗青無視了身上幾處駭人傷口,以傷換傷下,大刀邪修討不到半分便宜。
既有武汗青一對一壓制住,另外四人初時手忙腳亂過一陣,憑藉符甲法器之威,過了半柱香,反倒是圍著對手打,四支戟槍上砸下刺,頓時逼地對手左右支絀。
其餘各處或長或短,無不都是反制回去,這下明了踢中了鐵板的邪修才是如夢方醒,怪叫連連。認清了這不是尋常的道宗開靈方陣,而是凶名遠播的「修羅」第六方陣。
修羅含義不言自明,便是邪魔中人對修羅也是畏懼,武汗青統領下的第六方陣手段狠辣,逢上其他道宗方陣,擒下或是有一線生機,而第六方陣盯上,除了一個「死」字,魂魄都要拘走,如何不令邪修膽戰心驚?
武汗青冷笑一聲,五個靠著歪門邪道進階坐昧的渣滓,止步在坐昧一層,隨便來個道統天門修士都能輕鬆收拾地乾淨,誰給的膽子敢來伏擊道宗方陣,學了些祖宗皮毛便敢逞凶?要是近古正邪大戰時的邪修,自然容不得他放肆,可這是仙道紀元,神州大盛,道統中天,看著後輩邪修如此不堪,近古邪道大能估計是要氣地再死一遍。
「生關死開!八門金鎖,動!」武汗青暴喝道,虛晃一戟騙過鬼頭大刀,截然變道,小枝鉤過對手側臉,若非大刀邪修早有退意,暗中積攢餘力,否則首級不保。
一炷香內,大刀邪修喪了膽氣,遭此重創,勉力擋下幾戟,一散瘴氣,掉頭就跑,武汗青消耗頗大,深知窮寇莫追的道理,六人攜手,陣斬一人。
見武汗青戟上高懸一坐昧邪修頭顱,強攻未果,剩餘邪修哪敢有戀戰之心,捕魚不成,網破了,便是漁夫都要拖入水中,邪修本就寡情薄恩,不待有人吭聲,幾乎是同時轉身逃去,不待武汗青號令,分出數個七人隊銜尾追擊。
「日暮前,吾要見到五個坐昧境腦袋!」武汗青親自領人前去破除鬼幽大陣,擲下一句話,四個六人隊領命前去。
蕭寧素新來不過一月,能圓潤融入陣型轉圜中算是可圈可點了,哪還有資格併入六人隊中追殺逃竄坐昧境邪修,殺敵不成說不得還要分人看護,蕭寧素尚是戰力有餘,先前鬼幽陣埋伏時亡了三個,之後接戰隕落了四個,有五人重傷,餘下了八人,安置好重傷修士,又是一個六人隊前去清剿枯心境界的漏網之魚。
蕭寧素剛要提起長槍綴上六人隊的尾翼,腳步慢了慢,愕然間前頭五人絕塵而去,打算追上,背後重傷修士輕聲喚住。
「師妹,無須再去搏命了,坐下歇息吧。」
眾師兄師姐位列一線,蕭寧素回頭說道:「師姐歇息就是,我還有餘力。」
辮上系了紅花的女修下一句話卻是止住蕭寧素腳步。
「聽令!」
蕭寧素這才返身站回,從午間激戰了兩個時辰,一身真靈氣枯竭復而爆靈回復,幾次下來,一經鬆懈真道是酥了骨頭,癱坐下去,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是沒有了。
紅花女修看了看比她更像是重創的蕭寧素,微微哂笑,牽動了腹下剛敷上藥膏的傷口,一咧嘴角,倒抽了口冷氣。
蕭寧素轉了轉眼珠了,費力地啟開乾涸的唇角,幾個字吞在了喉里。
「你叫什麼來著?」紅花女修問道,蕭寧素識得這位師姐,便是那位言道「活不過一次外遣,連人都不算」的師姐。
想必,是活過去了。
「蕭寧素。」
「梁芸」
梁芸不光是腹下有一道長達五寸的傷口,得虧是修士體魄強健,臟器受損即便不當場隕落,也要日後飽受困擾,梁芸脊背上更是有數道或長或短駭人傷痕,害的她只能以一怪誕姿勢靠坐在一棵老樹前。
「我與人打了賭,賭新來五人下一次外遣都要死絕,沒想到唯獨你沒死,還活的蠻不錯,這下子我要輸給人兩瓶渾靈丹。」梁芸語氣淡然地說道,若不是血浸衣衫,真察覺不出此女連起身之力都無一絲。
泄了那口氣出去,說出自己名字都是蕭寧素擠出的力氣,梁芸也是從這副樣子一步步洗鍊出來,別人死了她沒死,方陣有何生存之道,兩字,活著。
並不是次次外遣,都會有真人看護,圍剿鬼煞宗時,有一位真君,三十位真人,照樣不是戰死了數百個天門、開靈修士,蕭寧素臨時所在的第九方陣,四十四人最終活著回到北一飛舟,不足三十人。
梁芸自顧自地摘下了符盔,遠方几個黑點似慢實快地靠近,不消說,定是回來的同門,遭遇五個坐昧境邪修伏擊,不敗反勝,梟下首級帶回,尋常修士自然是半信半疑,在方陣修士面前,卻如同家常便飯,算擊殺邪修多少,是武汗青的事情,不過想來沒五十也有四十了。
沉默了一會兒,梁芸看著好像熟睡過去的蕭寧素,心裡明鏡一般,知道她只是累了,便自言自語道:「融合八層的修為,噢,我看你還是二重天里的弟子才對,這個年紀稱雄六殿問題不大,怎麼二重天太小容不下你,想提前到神州看看?」
見蕭寧素搖搖頭,梁芸打了個呵欠,慵懶道:「靈玉不夠花?照我說,想來方陣的,一般只有三種人,一是待罪修士,二是沒有門路,三是不惜命的,那你只能是最後一種,別到時候一季後有靈玉沒處花才冤枉。」
「要是因為置氣或是漲閱歷什麼的來,聽師姐的勸,早點回去,第六方陣除了武汗青,就沒有一個活過一年的,別抱著除魔衛道的天真想法,邪修如春草,割了一茬又一茬。」
蕭寧素撐著胳膊坐了起來,手指按在手臂一處傷口上,緩緩地伸了進去,看的梁芸皺眉。
疼痛當然是真實的,蕭寧素隨意地抹了幾下染血指頭,槍桿滑膩,全是鮮血,彈回手鐲,青里透紅,或是什麼藍田美玉。
落幕的夕陽最是耀眼,許是不甘心地在一日中最後宣揚一次,映在蕭寧素臉龐上,叫人看不清容色,她盯著那輪紅日,說道。
「這不算什麼,我只是要提醒自己活得好好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