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前前前朝名畫家宋玉
其實小時候我認為自己長大了也必然是長安的青年才俊,寫詩作畫統統拿手,寄情於給各種各樣的姑娘寫詩作畫,我不收姑娘銀子,姑娘不收我銀子。只是後來在谷里待了太久氣質受到嚴重損壞,常年受師父師兄們的不良影響,時至今日已經不敢自詡什麼才俊了,頂多算個文藝女流氓。
流氓除了聽上去不太好聽以外,其他都挺好。當然我這個流氓和街邊調戲良家婦女的市井流氓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他們耍流氓的對象是人,而且還是女人。我就不一樣,我是對藝術耍流氓。我見過最流氓的同志當屬魯先生了,既對藝術下手,又對女人下手,著實難以超越。
我吃飯的樣子真是一點兒也不斯文,左手一隻燒雞,右手一壺清酒,滿嘴油光發亮,在座的幾位早就見怪不怪了,唯獨嚇壞了小口酌酒的阮元文,我啃完一隻燒雞的速度剛好是他飲酒兩杯的速度,以此可見兒時對未來的預估是多麼的離譜。
阮元文說:這位仁兄好食量。
蘇蘇說:是姑娘。
阮元文:抱歉抱歉,姑娘真是好胃口。
我說:我爹說了,能吃是福。你太瘦了,光喝酒不行,來來來,吃個豬腳補一補。
阮元文看著碗里的豬腳一時不知如何下嘴,額頭冷汗涔涔。
待我吃飽喝足抬起頭來時,那豬腳只勉勉強強啃了幾口,我覺得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實在是沒有福氣,因為他一點兒也不能吃,雙腮凹陷,瘦骨伶仃,索性眉眼端正,皮膚稍黑,看著並不病態。
我放下碗筷,舉起袖子擦了擦嘴,極為滿足的癱在椅子上。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一個飯局的起止都是由我操控,第一個動筷子,最後一個撂筷子。富貴說我這種行為日後只有兩種結局,一種是被別人打死,一種是把別人打死。
我向來不喜歡對自己殘忍,所以我選擇對別人殘忍。
飯後我半躺半坐在椅子上歇息了片刻,蘇蘇主動申請結賬,阮元文跟在後面攀談,手上的那把摺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看的人眼花繚亂。
我叼著牙籤,半眯著眼睛打量四周。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身邊還是這群人,酒足飯飽后我甚至恍惚覺得我仍舊身在長安。
對於赤城的繁華熱鬧毋庸置疑,與長安相比不分伯仲,儘管如此,在我心裡長安仍然覺得長安是最好的,就連城門的寬窄大小都最合我心意。我想,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城,一座無可替代的城。
付完錢我們一行人大搖大擺的離開酒樓,而那個叫阮元文的才俊先一步離開了。
我問蘇蘇:那個姓阮的找你是不是有事?
蘇蘇點了點頭。
我說:嘖,果然。
富貴問:師父怎麼看出來的?
我說:一桌子的好菜他置若罔聞,顯然心事重重。
蘇蘇說:如此說的話,你從來沒有心事。
我說:此言差矣,是個人都會有心事。
蘇蘇說:噢?那我未曾見你有食不甘味的時候。
我說:我這人比較特殊,我吃飯的時候不想心事,我一般睡覺的時候想。對了,他找你什麼事呀?
蘇蘇說:想知道?
我說:一點點。
蘇蘇說:他找我借錢。
我說:他看上去不缺錢呀。
蘇蘇說:你看上去也不缺錢。
我們一邊在大街上走一邊討論金錢和相貌之間的關係,討論了半天發現兩者其實沒有根本關係,阮元文屬於不缺飯錢但缺嫖錢,越是缺錢越是想要花錢,偏偏家境清寒,手無縛雞之力,高不成低不就,混不得江湖,入不了朝廷,最後只能幹些販賣筆墨的營生。
賣字畫肯定賣不了多少錢,又聽說他是青樓常客,於是我就好奇他哪裡來的嫖資。
據蘇蘇說,阮元文在坊間有個綽號,叫阮高仿。凡是他臨摹過的字畫皆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在外行人眼裡宛如真跡。
不過假的就是假的,永遠變不成真的。話雖如此,但市場需要真跡也需要贗品,大約是審美相似的緣故。當一個東西滿足了絕大部分人的喜好卻分身乏術只能供給個別幾人欣賞時,與之相同的仿品就孕育而生了。
如果當年顧郎等人一首詩自己謄抄百來遍,一幅圖畫個百來張……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一個國家既需要絞盡腦汁搞創作的,也需要善於複製創作的。
我問蘇蘇既然阮元文有一技之長為什麼還要借錢。
蘇蘇說:聽說是因為最近朝廷打擊假貨贗品。
我問:誒?為何突然管起了這些?
蘇蘇說:咳,你不知曉?
我隨即搖搖頭。
蘇蘇說:大概是我離開赤城前不久發生的事情,朝中有個官員花重金購得一副前前前朝有著山水第一人之稱的宋玉的畫作。
我說:宋玉啊,我小時候聽我爹提起過。說宋玉此人活著的時候一幅畫也賣不出去,活到三十八還沒娶到妻,死前乾脆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和所有的畫一起燒咯,恰巧當時有個乞丐路過,趁著火勢沒有蔓延開來及時熄滅了它,這才有那些畫作傳世。我爹說那乞丐靠著那些畫捲髮家致富后回來厚葬了宋玉。
蘇蘇說:確有其事,宋玉的山水畫如今更是一卷難求。那個官員將萬金購得的《綺山圖》送給了丞相*。*愛不釋手,並把畫卷掛在書房的屏風之上日日欣賞——
說到這蘇蘇忽然噗嗤笑了出來。
我問:你笑什麼?
蘇蘇說:啊,抱歉,我想到有傳言說*欣賞了半個月只欣賞出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好看,實在是好看;第二句話是:妙啊,實在是妙。
我說:哈哈哈哈哈,言簡意駭,通俗易懂。
蘇蘇說:你別笑,這《綺山圖》很快又被聖上借去觀賞,與其說借不如說是沒收。聖上躺在龍榻上觀摩了三日,勃然慍怒,他發現這落款上的名字不是宋玉,是宋王。
我愣了會,隨後也跟著噗嗤笑了出來。
結果,聖上很生氣回頭就罵了丞相,*怒不可遏轉頭就把氣撒在了送禮的官員身上,官員找不到宋王是誰,於是所有仿造贗品的人都成了宋王,一律打壓,風口浪尖上無人敢以身犯險,是不是宋王都需夾著尾巴做人。
苦了那些同名同姓的百姓,紛紛改名宋主,宋全,宋金。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都已經打算以假亂真,為何會犯這種小錯。
蘇蘇說:或許是無意,或許是故意。我曾經與阮元文閑談時聽他提起過,像他這般臨摹之人既追求與真跡一模一樣,又得注意不能完全一模一樣。不像是假,太像是造假。
追求藝術上的接近是學術問題,刻意造假混淆視聽牟取暴利是律法問題。所以朝廷可以容忍假,但不允許造假。
我說:既然阮元文仿造技術一流,那他會不會就是那個宋王?
蘇蘇說:不管他是不是宋王,現在都必須做一隻縮頭王八。
我說:難怪聶先生從不讓我們模仿名家之作,技術太好容易滋生邪念走上歪路。到最後連人都做不了,只能做一隻王八。
蘇蘇瞥了我一眼說:多虧了這位聶先生的先見之明。
......
彩霞滿天,曉風拂拂,腳下的路是陌生的路,仰頭仍舊是同一片天空。
此刻動身即使趕到盟主堂也是深更半夜,三更半夜不睡覺還在外頭晃的多半是賊,不然就是有病。如此,我們理所當然的選擇去蘇府叨擾一宿。
走了一半,我忽然停下。
大家問:怎麼了?
我說:不好不好,我這樣空手不太好,第一次見面應該買點禮物送你奶娘。
蘇蘇笑著說:不需要。
我說:需要。
蘇蘇說:我奶娘有兒子,不和我住一起。
我說:哦哦。
走著走著,我又止步不前。
我說:不行,我緊張。
長貴從後面推了我一把,說:緊張啥啊,你抬頭看看,都到了。
這一推直接讓我破門而入。
蘇蘇說:江江果然不是尋常女子,就連進家門的方式都是如此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