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公路上的爭執
午飯開始之時,每人都在飯桌上畢恭畢敬地開動,看似相敬如賓,家庭和睦的沈家,實際缺少了家的溫情與舒適,整個飯廳都瀰漫著凝重的氣氛,給人窒息的壓迫,彷彿每人都在使用官方語言與客氣語腔溝通交談,嘴裡吐出一字一句都得經過深思熟慮,反覆推敲。某個時刻甚至給人一種不尋常的錯覺,這不是在家,而是在公司,在談論會,在宴會,這令程思雨開始明白,為什麼沈凌風的表面看起來總是冷若冰霜,那是因為長期在拘謹的生活環境下浸透與成長,心裡逐漸形成一棟與人相隔的牢固大門,需要加倍地付出與關愛,才能在模糊的霧靄中摸索到一把打開那棟大門的鑰匙。
短暫的共餐體驗就顯而易見感覺到凌風的弟弟沈凌軒在家中很是得寵,屬於外表陽光嘴巴乖巧的人,常逗得沈家二老滿心歡喜,其老婆鄭斯嘉給人感覺熱情懂處事,總能在關鍵時刻說著燦爛的好話錦上添花,也能在嚴肅的時刻急中生智化解尷尬與僵持,而關係最差的莫過於沈伯伯和沈凌風了,每當沈伯伯發表言論之時,凌風都甚少搭話,而凌風笑臉說話之時,沈伯伯大部分的時間不是一臉嚴肅默不作聲,就是在一旁打壓不屑,數落著凌風的種種缺點,就像在批評一個不可雕的朽木,而又處處與他作對什麼都幹不成的乳臭未乾小毛孩一般。所以更多的情況是他們各不搭理,極少交談,因為接觸的時間越長,兩父子為了不同的三觀和生活方式吵起來的概率就會越大。
但程思雨倒沒有覺得沈伯伯像沈凌風口中所說的一般恐怖,不可理喻,雖然霸道跋扈但起碼是個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中途還好幾次提醒沈凌風夾菜給程思雨,對她的態度倒也算是大方禮貌。反倒是總在一旁一臉笑吟吟的沈太太反而令她頭皮顫慄,瑟瑟發抖,只要看見她的笑容和鋒利的雙眼,心底里總不能自控迸發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令她如坐針氈,想要逃離。
離開沈家的道路上,沈凌風平靜地單手握住程思雨的手,一邊手握方向盤專心觀察前方道路,一邊怡然自得地說:「你看我沒騙你吧,早說了只要你肯在我媽面前認個錯,以她溫柔的個性一定會原諒你的。」
程思雨別過頭看窗外的景色,沒有理會沈凌風的話語。
「喂,搞什麼了你個小丫頭,沒有聽到我的話嗎?」沈凌風斜瞥了程思雨一眼,手調皮地摸摸她的頭,擾亂了她頭頂的頭髮,零散飄拂起來頓時像早上剛起床蓬頭蓋面的家庭主婦。
她不吭聲地拍順頭髮,抿著嘴巴,嗔怪地望著沈凌風一眼說:「你覺得沈伯母真的原諒我了嗎?」
「難道不是嗎?」他緊蹙眉頭,不解地問。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明白呢,難道你沒搞清楚她剛才的話裡有話嗎,這是在換種方式教訓我,並且得讓我提前知曉沈家家規好讓我早日順從,把我從一塊璞玉雕刻成美玉,從一匹野馬馴服為良馬。」程思雨悶悶不樂地回答他說,顯得有點擔憂。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最近得了一種病?」沈凌風沉下聲音說。
「什麼病?」「多疑病,被害妄想症!」「你!」。她頓時吐不出一個字來,一股悶氣就這麼梗塞在肺腑里沖不出喉嚨。
沈凌風緊閉著嘴唇,神情嚴肅地說:「我媽明明就對你很好,很包容,為什麼你總是要找她的茬。」
「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嗎?在你心中我就是這麼無理取鬧嗎?」程思雨微張嘴巴,驚訝與不滿地問道。
「老實說,有些時候我還真的覺得是。」沈凌風賭氣地說。
「我估計你是沒有聽到你媽在對我說不要弄虛作假借花敬佛吧?」程思雨也生氣了,可還是壓抑著怒火,委屈地說。
「我聽到了,但這有什麼問題,我媽還不是隨口一說,有找你麻煩了嗎,她在我面前可是總誇你,倒是你,在背後使勁地說她壞話。」沈凌風說。
「我...對,都是我太小肚雞腸,敏感過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愛你,又怎麼會故意與沈伯母作對呢,我只是敬畏她,太害怕她不喜歡我。現在你把我說得不可理喻,斤斤計較,這樣你滿意了嗎,我就是這麼奇怪!」程思雨停止和他辯論,坐在副駕駛上別過頭去,望著窗外被凜冽北風呼嘯而成的一棵棵蕭條樹木匆匆往後退。
沉默了片刻,兩人都不作聲響,像賭氣般地冷落彼此,連窗外的喧囂也掩蓋不了車內此刻的尷尬。
再過一陣,這次沈凌風先低下頭,拋開所謂的大男人面子,主動和程思雨緩和語氣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很早就和你說過,麻煩的是我爸,我爸是個很霸道十分蠻不講理的人,而我媽個性溫柔,經常夾在我和我爸之間做磨心,充當調解我倆的中間人,但儘管如此,我媽也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對這個家盡心儘力,這樣好的女人,你還會懷疑她對你不友善嗎?思雨,收起你的敏感與小心思,有些時候心思細膩對事情的發展起不到任何一丁點的幫助。」
聽到這樣的話語,本來已經開始消氣的程思雨心裡又不舒服了,心裡琢磨著剛開始的他不是說過愛自己的柔情似水與多愁善感,憐惜自己的脆弱與迷惘憂傷嗎,怎麼從前的優點如今在他的口中吐出來就變成了多餘的缺點了,曾經有本書上說過當一個男人不在愛一個女人,從前在他眼裡的優點都會一步步淪為能夠累計致命的缺點,這令她心底凌亂與酸楚,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迸發出一句明知道說出來肯定又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吵的一句話:「我並不覺得沈伯父像你口中所說的蠻橫無理,只是他嚴厲苛刻,望子成龍,許多時刻人與人之間都存在反射原理,他之所以對你沒有好臉色,很大原因也是因為你沒有尊敬過他,不思考自己本身的問題,更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只懂反駁,我承認你有自己的頭腦與想法,生意也搞得有聲有色,但你太自我與偏執,一不留神很容易作繭自縛,聰明反被聰明誤,沈伯父比你有人生閱歷與跟社會接軌打交道的經驗,也許真的有些道理能接受與採納的呢,而你只顧著甩臉色,一口否決,一點都不尊重他,我想他對你絕不是看不順眼,只是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的愛。」
話音剛落,她就開始後悔自己口中吐出的這句話,膽怯地觀察沈凌風,看著他的臉色由紅轉為青綠,眉毛緊促為粗大緊緻的一字,嘴唇緊閉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
程思雨示弱地伸出雙手觸碰沈凌風的手臂,擺出求和的姿態。而這明顯不受用,沈凌風冷冷地回應她一句:「恨鐵不成鋼,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一無是處嗎?」
她焦急地解釋道:「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沈伯父也是為了你好,只是在某一方面的觀念與思想與你不契合,而長輩的閱歷總比我們要豐富,對待事情的看法或許會比我們年輕人通透,總有些地方值得我們借鑒,我只是這個意思,並沒有覺得你不好,真的,你在我心裡很優秀,是我用詞不當。」
「算了,說再多或許都是掩飾,在你沒有經過思考之下說出來的話也許才是真實的想法。」沈凌風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冷冷地說。
「不是,這不是我的想法,是你敏感了。」程思雨不斷解釋道。
這令沈凌風感到不耐煩,沉下聲音壓住隨時都要衝出腦海的怒氣說:「你再說話就自己走回去吧。」
出乎程思雨的意料,並沒能想到會在他的口中猝不及防迸出這麼的一句話,直接衝破她最後忍耐的防線,倏然冷漠地說:「請你停車。」
沈凌風有絲驚訝地轉過頭看著程思雨,又繼續若無其事看向前方說:「自己用腦子想清楚再說話。」
「我叫你停車!」她的聲音明顯提亮了,帶著怒意與不滿地望著沈凌風小聲地喊。
沈凌風即刻重重地踩下剎車,車子因為慣性在路上壓出一條胎痕,發出吱吱的叫聲,兩人身子也因為慣性與速度的快止不住地往前傾,頭腦瞬間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程思雨打開車門,又輕輕地關上。沈凌風坐在車上倒呼一口氣,惱怒地瞪著程思雨說:「你確定不上車,要自己吹著風走回家對吧?」
程思雨不說話,站在地上一動不動。見她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要上車的意思,他冷笑著說:「很好!」,然後緊緊握住方向盤,猛烈地踩死油門,車子呼地一聲絕塵而去,消失在荒野公路上飄飛的滾滾沙塵中。
大概行駛有一陣子,不安的情緒又充斥在沈凌風的內心裡,心裡想的全是程思雨傷心的臉孔,更生怕在這一條人煙稀少的公路里,萬一出現幾個不法之徒對程思雨圖謀不軌該有多危險,而且從這裡到思雨家的步行路程少說都要一兩個小時,在這種地方丟下一個女孩子走了是不是一件太過分的事情呢,想著想著內疚的心情就佔滿了他整個頭腦,猛然急轉方向盤,調頭沿原路快速駛回,等到駕駛回原地時,卻發現程思雨已經不見了,一路上更見到她的蹤影,這讓他急了,心亂如麻,繼續踩著油門往前行駛,開了大概五六分鐘,終於在前方公路旁坐立在矮小的圍欄後面的大石上,看見了坐在石頭上的一位女子的落寞身影,沈凌風搖下車窗,凝視著她紋絲不動的臉頰,面無表情,不知其喜,不感其悲,瞅見她並沒有因為他的回來而喜出望外,驚喜若狂,讓他很沒有面子,他努力維持著自己憤怒的模樣,聲音冷漠地說:「上車。」程思雨依然別過頭去望著遠方枝椏交錯的大樹,沒有理會他,也沒有看他一眼,只是鼻子一抽一抽,看著像在啜泣,又好似不是,這徹底激怒了他,他用力拍打方向盤,車裡響出「卟」的一聲喇叭聲響,但程思雨仍然視若無睹,紋絲不動。
沈凌風焦燥地撩撥前額的頭髮,賭氣地說了一聲:「好!」,然後深深地踩下方向盤疾駛而去。
只是這次駛離了大概半分鐘不到,他就立刻後悔了,在心裡狠狠地怒罵自己,怎麼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呢,他是求和的,自己的面子又有多重要呢,思雨是個女孩子,自己是個男人應該多讓讓她,怎麼又在她面前大聲嚷嚷呢,這種態度換誰也下不了台階的。於是掛下了後退檔,一直後退車子駛回原地,慶幸的是,她沒有走遠,依然坐在那個地方。這次他搖下車窗,平復心情態度緩和地說:「別生氣了,上車吧,你也不想被風吹成雪條吧。」
這陣子他才發現,程思雨垂下臉頰掛滿了兩行清晰的淚水,臉孔因為啜泣而漲得通紅,兩行淚珠像珍珠一樣一顆顆地落在她柔美的淺紫色裙子上,令他悔恨交加,心裡就像棉花別緊搓一團的揪痛一樣,他立馬熄火拔下車鑰匙,走出車門,跨過圍欄走到程思雨面前蹲下,用手溫柔地擦拭她的眼淚說:「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丟下你的,但是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聽到這句話,程思雨猛地一下抱住他哭著說:「我真的覺得你很好,剛是我表達錯了,你相信我,那是我言不由衷,你在我眼裡心裡都很好。」
「我相信你,真的相信你了。」沈凌風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慰她說。
她輕輕推開他的肩膀,凝視他的眼睛哭著說:「你知道嗎,剛才你把車子開走的時候,我真得很害怕,我害怕你真的會離開我,我害怕我們真的會分開,我的心很亂,亂的說不出話,我真的很愛你,很愛很愛,比愛自己更多。」
「我相信你,我也愛你。」沈凌風感動地把程思雨緊緊擁在懷裡,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回到程思雨的家門口,臨下車前,程思雨望著沈凌風,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我以後一定會多聽伯母的教導的,我們以後不會再為這種事情吵架了。」
「嗯。」沈凌風溫柔地笑了,寵溺地拍拍她的頭說:「不要想那麼多,晚上和你通電話。」
程思雨甜滋滋地笑了,下車後有點落寞地目送著沈凌風的車子駛遠,心裡又油然而起說不清的惆悵與落寞,她想,她沒有安全感。她想,她不能失去他。
夜晚十一點的時候,程思雨一直坐在床頭拿著手機等沈凌風的電話,再過了一個小時,手機依然沒有響起,再望望床頭柜上的電話,也沒有聲響,就這麼漸漸地,在分針與秒針滴滴噠噠地行走間,在時間不聲不響地流逝中,在朦朧柔和的燈光里,她睡著了。
直到手機的聲音響起來了,她倏然醒來,驚喜地拿起手機,屏幕顯示的不是沈凌風的來電,而是他的一條信息,上面寫著:「今天太累了,我先睡了。改天找你,晚安。」
看見手機的信息,心裡失落,立刻在回復上打字:「你還生氣嗎?」再思索幾番,又覺不妥,便全部刪掉,回復一句:「好的,要休息好一點,愛你。」不到一分鐘手機又傳來了沈凌風的回復:「愛你。」
看著這窩心又快速的回復,程思雨笑了,但很快臉上又轉而顯露出一絲悵惘,一絲寂寞,與今夜的月光極為相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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