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幽華斷食第三天了,紫音求她吃飯,但她只是像尊石像似的呆坐著。
--身體變得有些虛弱呢。
當她終於起身時,發現自己頭腦一陣暈眩,險些站不起來。這樣說是「有些虛弱」,
大概連思考的速度也變慢了吧。
紫音已經放棄了用言語溝通,只是跪在那裡,雙眼灼灼地盯著幕後的人影。
剛才說過了,幽華身旁的仕女都是特意挑選過,與她很合得來的。能夠全權挑選
誰跟在自己身邊,也是父親給幽華的一種體貼。
合得來的因素包括個性相似,也就是連倔強的程度都差不多。紫音尤其是其中的
佼佼者。
--你不吃飯我就不起來。雖然沒說出口,肢體動作已明確地說著她的意思。
當然這樣硬逼主人是非常無禮的,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愚行,但在此地主僕關係原
本就非同尋常,紫音既然堅持要這樣,其他人就暫時成了瞎子,反正幽華居處的
仕女不守規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什麼叫上樑不正下樑歪?眼前就是個範例。
兩個人這樣僵持了四個時辰,最後還是幽華主動認輸。
--為了一個在乎的人,傷害另外一個在乎的人,好像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她在心中苦笑著,轉過頭想說幾句,卻愣住了。
紫音的髮際?繞著某個東西。
一隻通身潔白的蝴蝶。
霎時間,什麼都回來了。
當她看到那蝴蝶的瞬間,許多景象突然都回到了她眼前,以非理性的思緒為線,
串成一串珍珠。爺爺的死、悶熱的夏日午後、空虛的茶杯、穿過?幕的蝶,幽華
本來就靈性過人,雖然無法解釋,但她就是覺得這蝴蝶是來奪她父親的性命。
當然,會這麼容易地接受這種荒謬的想法,部份原因也可能是她已餓到極限了。
人在餓到恍惚時,就像是醒著做夢一樣,很容易接受一些平常無法接受的想法。
她連解釋的時間跟力氣也省了下來,慌慌張張地衝出?幕,看準蝴蝶伸手就抓。
這可嚇壞了紫音,她認為小姐餓瘋了,怎麼會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亂抓一氣?
蝴蝶輕鬆地飛到她伸手不及的高度,速度看起來慢,卻總是比幽華的手快一步。
像在逗弄她似的在她躍起伸手的極限高度來回飛舞。她一咬牙,已經管不了別人
的眼光,像夢遊般走過幾步,走到一個黑檀木大櫃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取出
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
***
幽華對劍有著很苦澀的回憶。倒不是學劍帶給她什麼挫折,她對劍術興趣不大,
但要讓她唯一的師父滿意也不是很難的事。而且練習劍術必須瞞著她母親,她還
滿喜歡這種感覺,與父親共有一個不能說的?密。
更何況雖然她沒有興趣,可很有天份。與父親對打時,招數的設想之奇連父親都
讚嘆不已,直嚷著如果有天真要打仗他一定要帶幽華去,她一定會是他最得力的
助手。就他們父女倆,可以一起創造後世的傳說。
每當這種時刻,幽華總會覺得很幸福,儘管她知道這是不會實現的諾言,但仍懷
著百分之一的期望,就算是不可思議的夢想,說一千遍一萬遍也會成為事實。不
是嗎?
她總覺得習劍讓她與一般的大小姐不同,儘管是一點點也好,讓她更不凡一點,
給她一個脫離俗世框架的機會。豈知,最後卻是為了學劍,把她逼入了無路可逃
的死巷。
就像是所有老套的劇情般,某一天,她母親終於發現了。想當然耳是個天崩地裂。
「其實應該是早就發現了。」紫補充:「只是忍著不說,也許她是在等最適合的
爆發時機吧。能夠生出這麼聰明的女兒,媽媽也不會笨的。」
所有能出現在連續劇裡面有關家庭革命的橋段都出來了。先大吵大鬧,冷戰,無
意義的冗長爭吵,最後她母親身體撐不住咳了血,對幽華而言,那是讓她註定要
全盤皆輸的最後一步棋。
她母親撐著離支病骨,不顧她父親極力要求她休息,硬是跟她父親長談了一夜。
內容不外乎是結婚才是女人幸福的歸宿,幽華總有一天要嫁人,哪個好的對象敢
娶這麼不正常的女人呢?她嫁不出去難道要留她在家一世?這是愛小孩的父母忍
心看見的結局嗎?
就當時社會而言,情理都站在她母親那邊,父親也只能唯唯應聲,答應以後絕對
站在她這邊,絕不讓幽華繼續胡來云云。
幽華應該要睡了,但她在外面偷聽著。
講「偷聽」其實不正確,偷聽應該是想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時才會有的行為,
但她並不期待在此刻聽到什麼新東西,那些都已經是說過再說過,簡直可以倒背
如流的道理。至於父親的反應,她猜也猜得到。
那為什麼要冒著寒風,甚至請仕女幫她報上假的就?消息,大費周章地跑來聽這
些老早就知道的話語?
連幽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直覺自己必須在這邊。
也許是覺得這個錯自己也有份,不能自己一個人好過。
也許是想要親耳聽見一切的結束,這樣才能真正死心。
也許,只是想要聽一下以不同旋律演奏的老調重彈。她母親對幽華說教時總是不
假辭色,平時也難得看到她不嚴肅的表情,但只有在她與父親兩人獨處時,會用
幽華難以想像的溫柔聲音說話。
天曉得!也許她根本不那麼討厭母親,姑且不論心理學對戀父情節的晦澀論述,
單純的講,她討厭的只有母親背後代表的沈重含意。除非受傷太重,沒有人會從
一開始就放棄對雙親的依賴,何況幽華與她母親的都不是「情感易碎」的物種。
她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努力想要與對方溝通,但悲哀的是,也許最適合她們的溝
通方式就只有像現在這樣。兩個人彼此看不到對方,但是母親的一字一句第一次
深深刻入幽華的心中了。
兩人之前刻意互相傷害、甚至討厭對方是真的,但是現在幽華對於害得母親為她
如此煩憂感到深深的罪惡感也是真的,人類就是這麼有趣。
聽了一夜,闖禍的劍就放在旁邊一起挨罵。
她聽著父親一句一句答應母親所有的要求,好像看著一盤兵敗如山倒的殘局。自
己身為被屠殺的那方,卻沒有棄子投降的權力,只有這盤棋不可以。
--其實早就註定要輸了。她提醒自己。
打從一開始局勢就對她不利,而且對手跟她一樣頑強,一樣聰明,幾乎不可能有
勝算。當她沈溺於微小的幸福與叛逆時,腦袋裡有個冷靜的聲音提醒她這一點,
只是她選擇忽略。
而且這些曾讓她樂此不疲的努力嘗試,只是讓自己更快全盤皆輸而已。
--真是,下了盤拙劣的棋呢。但是,就算撐得久一點又怎麼樣呢?如果早知道要
輸的話…那早點承受結果不是更好嗎?
雖然這麼想,她卻沒辦法讓自己快樂些,或覺得自己不愚蠢些。
耳旁,父母親已經因為?極而分別睡去,她還在外面發著呆。轉眼看到身旁的劍
已經沾染了霧氣,映著晨光微微發亮。她以熟練的手法握住劍柄,一振一揮,發
出輕微的破空聲響。
突然一陣衝動湧上,她把刀面抵著石頭,右手拾起另一塊石頭,敲下去。
以她現在的手勁與當時的鑄劍技術,真想敲斷這把劍沒有問題,但劍石相擊只發
出微微叮一聲,連火花都懶得噴濺一絲,那力道大概連雞蛋都敲不破。
她是不喜歡遷怒的人,就算沒有發生這事件,結果也不會改變,只是從速戰速決
變成漫長的撤退戰而已。劍只是剛好在此刻摻了一腳,對它發脾氣毫無意義。
劍沒敲斷,眼淚卻被敲了出來,在鋒刃上散落成更小的水珠。人無語,劍亦默然。
「從今以後要當個乖孩子了呢…」
許久,她喃喃自語,以自嘲的語氣。
當天早上,她把劍擦乾淨,緩慢且用心,宛若撫mo意中人的臉?般。然後封到櫃
子最底層,再也沒動過它。
直到今天。
***
「小…小姐你…」
「讓開。」
簡單的兩個字,從面無血色,深深黑眼圈,手上還拿著一把劍的幽華口中說出來,
實在極具震撼力。紫音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卻不敢注視幽華的雙眼。
沒有首當其衝的仕女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意外的一幕。
幽華此刻反而沈穩了下來,沒有盲目追砍,只是蹲踞如冷硬的岩石。等著。
在那蝴蝶降低高度的瞬間,她突然如躍魚般飛升到空中,劍隨人走,銀光閃去,
比她身影更加迅捷,房間里彷?突然燃起了蒼白的火?。
蝴蝶終於一分為二,飄落在地,化為粉塵。
「果然不是這世間的東西。」
她說著,有點驚訝自己對這個想法接受得如此快速。
--驅散了妖怪,還有嗎?還有嗎?
她雙眼機械化地掃視周圍的人,被她看到的都不禁打個寒戰。幽華眼裡纏繞的殺
氣,實在不由得她們不怕。
--安全了…嗎?
她頓時覺得好累,頭暈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還帶著嚴重的耳鳴,劍突然變得好重。
--不,不行!
手快舉不起來了…
--不行!怎麼知道那妖怪只有一隻?也許這隻只是迷了路,也許更多的妖怪跑到
爸爸那邊去了,你得去看看。現在就去!
她現在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怎麼到那邊的,也許仕女們不敢擋她,也許一路上?人
看到她都吃驚得呆若木雞,總之她下一個印象是一個年輕和尚擋在前面。
「對不起,你不能進去。」
然後她拿劍柄敲他的頭,他就倒了。有更多人擁過來,但看到她手中的閃閃銀光,
紛紛像退潮一般讓了開來。
下個印象就是如地獄一般的光景,她從未看過比這更絕望的景象。
父親的床邊,滿滿的都是妖怪蝴蝶。至少有數百隻在不透風的斗室里飛來竄去,
她甚至看不清楚有誰在裡面,依稀聽得到誦經聲,有哭泣聲,但隨著她拔劍砍第
一隻蝴蝶后,一切都靜止了。
「救命啊!」「小姐…小姐發狂了!」「不要接近她,不,不要傷害她。」「病
人、病人啊…」
這些發自人類的尖銳叫喊在幽華耳中已經失去意義,她的世界只剩下嗡嗡聲,像
是數百隻蝴蝶振翅的聲音,眼前看到的,只有,敵人!
「不准你們帶走他!」
這喊叫沒有真的出口,只是在她胸口激蕩著。光是驅趕蝴蝶都耗盡她每一分精力,
怎麼有空說話?更別提斬殺妖魔。
「不准你們帶走他!」
蝴蝶匯成了河流,躲避她的劍鋒。不時又襲擊過來,化為各種形式的生命,如蛇
般纏繞她的劍,如鼠般?咬她的刃,劍每一刻都在變重,碎裂,最後終於斷了。
劍頭飛出去?在牆上。
「不準,你們,帶走他!」
最後終於從口中喊了出來,像溺水的人突出水面爆出的聲響。但那卻是因為她的
雙手已經被周圍的人們架住了,幸好如此,因為在幽華眼中那些纏住她的手也是
蝴蝶變成的,若非被抓得動彈不得,她會毫不猶豫的連人都砍。
抓住她左手的老女?喊:「好燙!小姐的手好燙!」
「果然是被邪靈附身了嗎?」一位老僧侶睜著無神的眼睛,像要從幽華的臉上找
出什麼痕迹似的來回掃視。
被架住后,幽華原本已經雙眼緊閉,疲累得像一輩子都不想再睜開了。聽到這話
她突然睜開眼睛,辨認出說話者的身分,
--是這個驅魔儀式的主持嗎…
耳旁,老僧還在說著:「這種時刻怎麼能讓人進來呢?我已經把病魔逼出來了,
居然在此時讓個幼弱少女闖進來…」
他嘆口長氣,重重打了那個徒弟的頭一下,剛好敲在之前被幽華打的同一地方。
被罵的徒弟滿是委屈,肚子里叨念著被劍柄打頭的又不是你,想到被打又想到那
發瘋的小姐,雙眼狠狠的盯著不知是醒著還睡著的幽華。
旁邊的人們不禁急著問:「闖進來又怎麼樣呢?」
「現在惡靈已經進入了這位小姐的體內,原本已經要驅散它了,臨死之前竟然被
它找到了新宿主,這可…難了…難了啊…」
眾人如簇擁著英雄般,以崇拜的眼光望著老和尚,幽華的異常行為彷?為他無邊
的法力作出了最好的見證。「惡靈」真的從病人身上驅趕出來了嗎?想必如此,
不然這位尊貴的小姐怎麼會作出如此不符身分的荒謬舉動?原本對神佛的力量半
信半疑的人也不得不拜伏在地。我們見證了奇迹啊。群眾騷動著。
「聽這個老賊胡扯。」只能在遠處焦急窺探的紫音,大略問到老和尚的話,憤憤
不平的低語:「小姐的奇怪舉動又不是從進入這裡才開始的,如果真的被附了身,
那也是他們的法術不靈才讓惡靈漏了出來,根本是有過無功,有什麼了不起的…」
「噓!」跟她要好的仕女趕緊?住她嘴巴,對這些已經狂熱到失去理智的人們,
這樣的正確言論說出來很有可能會被打。
老和尚沈浸於群眾的?熱目光,那可都是錢啊。只要人們相信了,就會有源源不
絕的利益來也。說來真得感謝這位小姐,發瘋發得真是時候,徒弟被打頭也打得
真值。
他想著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呢?此刻不宜多說話,故作姿態能把氣氛炒得更高,自
然家屬會捧出比原來多兩倍,不,三倍的謝禮呢。那麼我要收嗎?還是應該擺出
清高的樣子,只取應得的部份,以換取更高的名聲?
他盤算著,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一切在我掌中。
那是他在塵世間的最後一個念頭。
***
咚!
老和尚突然跪了下去,接著,側卧倒在地上。
眾人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這是一種新的驅魔法嗎?懷著看好戲的緊張心情,
彷?還聽得見彼此的澎湃心跳。
了解老人甚多的弟子們則是覺得奇怪,師父怎麼會脫稿演出,這招可沒教過啊。
一會,一個資格最老的弟子上去仔細看看老和尚。左看,右看,看了再看。他的
臉逐漸扭曲成不是正常人類應有的幅度。
「師…師父…師父…」
一位比較靈光,或說比較膽小的弟子,仔細觀察站者與卧者的姿態,立刻領會了
師兄不敢說出來的兩個字。
「師父死了!師父死了!」他大聲叫了出來。
叫聲敲破了寧靜,就像?一塊大石頭進剛結冰的湖面般,脆弱的固體立刻被攪成
亂七八糟,並且裂痕迅速往四周擴散。「胡說八道!師父哪裡死了?」儘管師兄
大吼著想要否定這事實,但群眾的耳語音量已經迅速超越了他能掌控的範圍,而
那小徒弟還在尖叫:「師父死了,師父死了,師父死了…」
「妖怪啊!」「是惡靈!惡靈作祟了!」
擁擠的小房間里傳出了極度恐懼的人類嘶吼聲,幹得像敗革,尖得像鬼哭,若想
營造出混亂逃亡的氣氛,這是比什麼都有用的咒文。
每個人都在逃跑,推擠,踐踏。?子扯破了,屏風擠爛了,有人倒在地上,鮮血
從口鼻流了出來,每個人衣服都撕破了,頭髮散得亂七八糟,走廊上的人一時還
以為房間著了火,也隨著這恐懼的氣氛抱頭鼠竄。
紫音是極少數想要逆流而行的人,但是當然沒辦法,只能被人潮卷進去,一路被
衝到了前門的庭院才停步。她才立定腳跟,又轉頭沖了回去。
***
--終於…安靜了…
混亂中,沒有人能顧得了誰。幽華就像個被棄置的布偶般倒在鬼氣森森的房間,
與她半死不活的父親一起。
漫天妖蝶仍在飛舞著,但是沒有迫人的動作,只是來回巡繞著,在她逐漸模糊的
視野里,只剩下灰白的影子。
幽華現在的狀況或可以說是沈睡,絕大部份的她都已經沈入夢境,但仍有少許的
意識清醒著,就像暗室里堅持燃燒的一燭火,仍牽挂著那個躺在不遠處的人。
--失敗了…失敗了嗎?
那清醒的部份好像飄離了她的身體,同時看著她昏睡的部份與眼前的魔影,並有
些驚訝地發現,隨著自己睡得越沉,妖蝶好像也越變越少了。
--這樣就好。
莫名地安心了,有個朦朧的感覺告訴她最艱困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沒有意識到
老僧死了,聽不到遠處的尖叫,也聽不見此刻耳旁有人焦急地呼喊她。
燭火滅了,人也睡著,看不見的妖蝶化為一縷輕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