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若只如初

梧桐最開始知道這句話，是在大學圖書館，她在一本書的封面上看到「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時，她還不懂那背後的深刻含義。

現在，梧桐似乎全明白了。這一切，都源於人生本是一出悲劇。人，生而為受苦。

梧桐作為老師，目睹了很多幸福，也看到了很多悲劇，有的是在她這個年齡無法承受的悲劇。班裡的小孩，那些內向的、調皮的、掉隊的、讓人擔憂的……無一不是有家庭問題的父母離異、再婚，或是相當於單親家庭沒人管教、疼愛的。

梧桐知道世界上有很陰暗的一面，她選擇只記住美好的東西，抑或說把美好的和醜陋的都遺忘了。人生本苦，梧桐只管尋找它喜劇的一面；人生是為了受苦，她只抱著享受人生的態度。

梧桐在夜晚仰望過星空。

有位詩人的詩說過，在仰望星空時，你會發現「永恆」。而什麼是永恆，他們的結論是死亡。

苦苦尋找「幸福」，竟然發現其是死亡。因為人活著就會有痛苦，只有死亡才能結束他們的痛苦。

但是生命依然可貴，人們依然珍惜生命，好好的活。初生的嬰兒，垂死的老人，人生若只如初見啊！

如今，梧桐終是難免傷感。

有人快樂單純幸福，在愛的庇護下過著他的童年；也有人憂鬱孤獨不幸，感覺不到愛的溫暖。梧桐知道在這個世界中，這種現象很平常，但在她的眼前出現，讓她做他們不幸和痛苦艱難的生活的見證者，梧桐的心太痛，而她的力量總是那麼蒼白。

梧桐的心時常被蹭得有點痛，她詛咒命運。

葉浩卓越來越懂事有責任感，但是成績老掉隊。他的母親終於告訴梧桐，他的父親在四年前入了監獄仍在服刑，哥哥已經成年，馬上要結婚需要花一大筆錢，家裡還有年邁的爺爺奶奶。

白果班裡，不光有豪門魏謙墨林無非胡思雨，有點事爹、媽、爺爺、奶奶開著車全部出動的土豪曾凱迪李依然，還有每天自己搭公車回家等在午夜12點下班唯一的媽媽的駱惜堯……

還是初見的時候好，每個人都那麼單純美好。

剛開始，梧桐走進一年級新生的教室里，孩子們的形象很美，美慘了，美得梧桐目不暇接不知所措無所適從：楊毅一上課了就說想去上廁所，還百分百強調說他憋不住了；駱惜堯吃飯的時候忘了帶飯盒，然後可憐巴巴地望著梧桐求施捨；陳珂上學走錯教室，放下書包玩一圈后又走對教室，居然哭著對梧桐說他書包掉了，早上還在的；陳昌榮魏謙墨哭的眼睛通紅，說他想媽媽了；午睡到一半秦好跑到外面晃，揉著睡眼對老師說有蚊子；上課鈴響了，馬紅蘭抬頭問，老師這是上課還是下課啊，下課時間怎麼這麼快呢？

梧桐的老師曾給她說，要愛她的學生。

學生的卻可愛。

然而，如今該怎麼辦呢？當了解一步步深入，問題一點點顯現的時候，梧桐的眼裡看到了傷與悲，而她的內心更加柔軟並充滿了力量。

講台雖小；能載千秋重任；燭光雖未，亦照萬里河山。

那天，梧桐被馬紅蘭氣得發了飆，她竟拿起戒尺：「馬紅蘭！笨鳥先飛，懂不懂？你為什麼不做作業？你辜負老師的心……」

馬紅蘭哭了。

那眼淚里，既是羞又是愧，比別人大兩歲的姑娘怎麼會不懂梧桐的心。

那年夏天時，馬紅蘭已經很多天沒吃上午飯了。讓梧桐每天看著馬紅蘭餓肚子，是一種良心上的煎熬。

可馬大姐是撒拉族人，信奉***教，拒絕豬肉。八歲的她，從沒在學校吃午餐。中午，同學們都兩葷一素一湯香噴噴地享受午餐時，梧桐的馬大姐只有吃自帶的乾糧，那眼睜睜的樣子好不可憐。

梧桐一直很想和馬大姐那個牛高馬大的父親交談交談：少給孩子帶速食麵，太缺營養了！

可是，馬紅蘭父親的話，梧桐一句都聽不懂，幾乎是無法溝通。

開學才幾天，就硬是沒看見馬紅蘭吃過東西。梧桐問：「你有吃的嗎？」

「我吃了。」

「你餓不餓？」

「我不餓。」

然後，馬大姐自己去玩兒了。但是她留給梧桐的，是個飢餓的背影。

那天中午，又這樣。梧桐說：「給你盛飯，吃素菜好嗎？」

「我不能吃。」

梧桐把馬大姐拉到辦公室好好地追問了一番，得到這樣的回答：「我早上吃了飯，中午不能吃，晚上七點鐘才能吃，我要吃很多，所以我不餓。」

梧桐把抽屜里的餅乾、糖果和蘋果全塞給她。梧桐看著馬紅蘭看她的眼睛，心裡難過得很。

馬大姐走後，梧桐實在無法沒事人一樣繼續坐著。她和榕樹說馬大姐的事，說著說著，居然自己先就哭了。梧桐眼裡只看到馬紅蘭在天天挨餓，沒注意到榕樹眼神里的精彩。梧桐只知道再餓下去，她那擁有牛高馬大的基因的馬大姐就長不高了，不靈活的大腦再發育就指望不上了，卻不知道她對面那榕樹心中的賊心狗膽。

梧桐大姐終於在榕樹小弟面前哭得淅瀝瀝，那小弟倍感機會來了。英雄終於等來了女漢子的脆弱時機。

梧桐倒是恢復得很快。

那是他馬紅蘭的民族信仰。一年內有一個月，是齋月。早上四點半起床，五點吃飯，然後等到晚上七點才能吃，中間不能吃任何東西，否則就褻瀆了他們的神靈。那天，正好是齋戒的倒數第二天。

漢族的小學里，馬大姐越長越大，越來越高，那學習顯然是跟不上的。她似乎和小朋友們越來越有代溝了。更多的時候，她能做的就是及時去倒垃圾，她做衛生的動作和技術那是相當的專業。她常常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別人，她慢慢知道，她和大家不一樣了。

馬紅蘭眼睛大大的，皮膚黑黑，臉頰上兩團紅暈，不過她笑起來的時候，更是質樸得可愛。興許，最好的包容是任其自由，尊重她的習慣，順應自然的規律。

梧桐想過，如果以後的某一天，她和榕樹走在在新疆的沙漠里，偶遇到已經長成大姑娘的馬紅蘭，那該是怎樣一副美麗動人的情景。

怎麼會她和榕樹走到一起呢？梧桐一定是胡亂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