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秋逝

第二百七十四章 秋逝

這一年的夏天過得格外平靜,江無塵自從在楚懷墨的婚宴上出現了一回之後便沒了動靜,新朝太平,江湖安定,就好像是各處都配合起來給了阡陌一個安靜養胎的機會一樣。

唯一不太好的動向還是來自邀天閣內部。

楚心嚴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了下來,就好像親眼看到獨自成婚,後繼有人之後就放下了最後一樁憂心的事。秦疑診過脈后只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是就在這半年之間了。

這個壞消息對楚懷墨好像並沒有帶來什麼特別的影響似的,仍然到點了就去探望楚心嚴,然後剩下的時間全部拿來整頓內務和陪伴妻子,也只有每天陪在他身邊的阡陌,才知道楚懷墨每次從蒼雲院回來之時,心情到底有多壓抑。

楚懷墨對楚心嚴是愛的,這一點阡陌十分確定,只是大概這一對父子自從相遇那日起便沒有以正常的父子姿態相處過,所以哪怕是訣別之日漸漸臨近之時,楚懷墨仍然不知道該怎麼怎麼去表達自己的感情。阡陌知道這種心結不可能在一時三刻之間就解開,她能做的,也只有儘力用自己的溫柔和熱情,去撫平這個男人的情緒。

而邀天閣內閣弟子存在的問題,楚懷墨也終於在與長老團和老弟子的幾番鬥智斗勇中找到了平衡點,那就是建立了內閣弟子的淘汰制。

不管你來自何處,後台是誰,只有通過每年一次的內閣弟子考核,才能繼續享受內閣弟子的身份和資源,就算是外閣弟子,也可以參加每年的外閣考核,但凡進入外閣前五十名的弟子,都有機會參加內閣考核。只要考核的成績進入到內閣弟子考核排名的前九成,就能成為一名光榮的內閣弟子。

若光是這樣,那些長老團的老頑固當然是不會同意的,所以,對每一位在內閣有「後台」的年輕弟子,楚懷墨都額外提供給了他們三年的保護期。

在保護期內,這些長老的子子孫孫不管考核表現有多差都能夠保留內閣弟子的身法,但是一旦三年過後還不能通過考核,第四年的考核結果就要決定這些人的去留了。

對這個處理方式,有些長老覺得還算合乎情理可以接受,也有少部分依然不太滿意,只是這部分的抗拒在楚懷墨超乎尋常的強力鎮壓和楚心嚴挺著最後一口氣的力挺之下,就顯得微乎其微了。

做完了這一件事,楚心嚴的最後一口氣也鬆了下來,開始陷入長時間的昏迷之中。偶爾阡陌跟著楚懷墨一起去探望他的時候,還能從楚心嚴嘴裡斷斷續續聽到「阿瑾、阿瑾」之類的胡言亂語,每當這個時候,楚懷墨的神情就會格外痛苦和複雜一些。

八月十五團圓夜,昏迷了一個多月的楚心嚴突然清醒過來,換上自己最正式的那套衣服,領著兒子兒媳叩拜了祖宗牌位和亡妻的靈位,甚至還有精神陪著他們吃了一頓團圓飯。

只是望著楚心嚴精神重震的樣子,阡陌幾人卻是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晚飯後,楚心嚴半躺在蒼雲院的靠椅里,曬著月光向阡陌楚懷墨等人講著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楚平勸了幾次說晚風吹的涼,讓他進屋再去說,可是楚心嚴卻怎麼都不肯。

「好久沒看過這麼好的月光了,最後一程路,就讓我自在些吧。」

楚平紅了眼應了一聲,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幾個人就這麼圍坐在院子里吹了許久的夜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往,直到楚心嚴面露倦容,如同睡著了一般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楚懷墨強忍著坐在原處,楚平的手腳抖了又抖,最終也沒敢上前。阡陌微微嘆了一口氣,挺著大肚子探了探楚心嚴的脈搏,無聲地搖了搖頭。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楚平如同斷了的弦一樣在瞬間崩潰,五六十歲的老人就像失去了支柱的稚齡孩童一樣,嚎啕大哭。

楚懷墨握緊拳頭站起身,將楚心嚴的遺體抱回了床上,召回所有在外執行任務的邀天閣弟子,參加了楚心嚴的葬禮。

這整個期間楚懷墨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一滴眼淚也沒有留,哪怕在靈堂中聽著司儀哀痛的悼詞,看著楚心嚴的遺體葬入墳地也沒有任何錶示,就像死的不是他的至親一樣。

只是在葬禮結束后,楚懷墨邁入憂樂院的那一瞬間,腳下一輕,一頭栽倒在地上,然後發了整整三天的高燒。

還好月簫、日耀等人在老閣主離世的前一段時間就接到消息趕回了邀天閣,一起幫著在楚懷墨昏迷的這段時間料理閣中的事務,否則阡陌一個做什麼都不方便的待產孕婦,還真不知道要怎麼主持大局。

第四天夜裡,楚懷墨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在阡陌的攙扶下臉色蒼白地坐起身吃了些流食,靠在床上第一次緩緩講起了幼時的事情。

「我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她身體一直不好,卻還是竭盡所能地照顧著我,我跟著她讀書、識字,然後在閣里幾位老師手下學習武藝、下棋、謀略。七歲之前,父親在我印象里只是一個遙遠的名字,他總是一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還沒與我們講兩句話就會離開。

直到那一年,母親的病又加重了,她虛弱到只能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喊著我和父親的名字,我知道,她想見他,很想。」

楚懷墨透過房門望向屋外的院子,眼中有一絲平靜的痛苦。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偷偷跑去找了父親,想求他回來看母親一眼,可是卻被他以打斷公務為由在院子里罰跪了三個時辰……

後來……將我扶起來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

她醒來之後找不到我,擔心之下強撐著下了床出來尋我。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以她當時那樣虛弱的體質,是怎麼支持著自己走完半個院子找到我的。」

楚懷墨輕輕眨了兩下眼睛,臉上揚起一抹讓人見之心酸的笑容。

「那天回去之後,母親的身體便徹底垮了,父親也終於被驚動,捨得放下他所謂的正事,到後院來探望她。

可是還是晚了。

母親臨終前說,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著我長大成材,娶妻生子。也是從那之後,父親對我的關注才多了一些,似乎是想要儘力彌補遺憾,完成母親的遺願似的。

可是他錯了。他根本沒有明白母親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臨終前的話只是為了讓父親多給我一些關注,讓我不至於在她走後成為無依的浮萍,可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母親究竟有多渴望父親能陪在她身邊,哪怕只是一句話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只要能看到他就好。

儘管她從來沒有怪過父親,更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有一個太平的武林,讓武林不再有紛戰,讓後來的人不要再經歷她們那代人過過的顛沛流離的日子,也不再有人為了平息那些紛戰顧不上家中的妻兒、父母。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更加努力地學習著一切,想要實現她的願望。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不怪父親。」

阡陌嘆了一口氣,握緊了楚懷墨的雙手,從這段簡單的往事中,她也終於明白了楚懷墨性格上一些奇怪地偏執到底來自何處,也終於明白他們父子之間古怪的氛圍到底因何而起。

恐怕在楚懷墨心中,這個一直打著「實現亡妻心愿」的旗號督促甚至逼迫他去做他不願意做的的事情的父親,才是害死了唯一疼愛自己的母親的罪魁禍首。

而楚心嚴……唉,阡陌也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明白這件事。

「可是很可笑。」楚懷墨緩緩將目光轉向阡陌,眼中有一絲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欣慰的笑容。「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反倒念起了母親的名字。真是人老了,記性也變差了,臨了居然連自己都騙。」

阡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其實,伯父對伯母也不一定就是不愛。只是他表達愛的方法不太一樣,他選擇了用竭力實現伯母心愿的方式代替陪在她身邊,也是想為一家人奮鬥出一個更加安穩的未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化小愛為大愛了。」

楚懷墨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想法,神色鬆動了一些,只是卻依然嘴硬道:「什麼化小愛為大愛,不過是他自己的野心罷了。」

阡陌搖頭:「若真的只是為了野心,伯父為什麼沒有讓邀天閣像曾經的蒼天盟那樣稱霸,反而花了大量的精力來維繫武林的和平呢?」

「你不用安慰我。」楚懷墨語氣有些生硬,「人都沒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你可以從中學習經驗教訓嘛。」阡陌靠進楚懷墨懷裡,在他心口畫起了圈圈,玩笑道:「讓你知道平時多陪陪我,不要等到哪天我死了之後……」

「不許胡說!」楚懷墨暴躁地打斷她,將阡陌緊緊抱進了自己懷中。「我不允許你有事,絕對不行。」

「可是人總有一天會死的,也許在幾十年之後……」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

後半句話阡陌只是在心裡默默念了一遍,並沒有說出來。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平等的,除了每個人都曾經歷,也終會面對的出生和死亡。想到百年之後的事,想到他們終有一天會離開彼此一個人面對剩下的漫長人生,阡陌就心疼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如果人終有一死,那這輩子我一定要比你先死。到時候我會在奈何橋前等你,但是你一定不要來得太快,因為我會一直一直等你,和你一起投胎轉世,重入輪迴。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就這麼……約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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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天閣之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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