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九九八 第四章 流淚的母親(上)
近鄉情怯。
李源站在自家樓下,踟躕了好久,才壓住心中的忐忑不安,鼓起勇氣,蹬蹬蹬衝上六樓,敲了敲門,大聲喊道:「媽!我回來了!」
「來了,來了。」
門內傳來熟悉的聲音,緊接著房門打開,母親兩隻手上沾著麵粉,用手背擦著汗,問道:「又忘帶鑰匙了?」
「嗯。」
「累了就先去躺會兒,媽今天給你包餃子。」
母親說著要回廚房。
「媽……」
李源喊了一聲,一把抱住母親,眼淚就止不住的掉了下來。
「怎麼了?又被同學欺負了?還是又挨老師罵了?」
李源用力搖著頭,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輕聲說道:「我好想你。」
「傻孩子,又說什麼傻話?」李秀蘭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轉過來捏了捏李源的臉,笑道:「都多大了還哭鼻子,丟不丟人,還不快去洗洗臉。」
「嗯。」
李源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說道:「媽,我以後都不哭了。」
他同時在心中默默說道,也不會再讓你流淚。
……
李源前世濫情,交過很多女朋友。
這些女人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很漂亮。
漂亮不是美。
以李源挑剔的眼光,稱得上美麗的,大抵不過三兩人。
不過如果要問他,誰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他會告訴你,不是徐曉雯,不是韓露,也不是白雪,而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李秀蘭,眼睛有點小,皮膚有點黑,身材有點走形……儘管如此,她仍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
除了母親,還有哪個女人從生到死陪你走過?無論富有貧困,無論健康疾病,無論順境逆境,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她始終陪在你的身邊,不離不棄。
她是李秀蘭,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善良而美麗的女人。
……
李源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手捧著喝了好幾口涼水,失控的情緒漸漸恢復正常。
從衛生間出來,李源一頭鑽進廚房:「媽,我來幫你。」
李秀蘭驚訝的看著李源,這孩子很懶,一天到晚只知道看書,從來沒有主動干過家務。
李秀蘭為兒子變得懂事感到高興,卻不捨得讓他幹活。
「去去去,別添亂,累了就去躺會兒,要看電視——」
李秀蘭的話說到這裡,突然卡住了。
李源見母親臉色不對,猜到了原因。
轉身走進客廳,一眼看去,電視櫃猶在,電視機卻不知去向。
李源回到廚房,問道:「那個人又回來了?」
李秀蘭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麼這個人那個人,他是你爸。」
李源看著母親,剛才情緒激蕩之下沒有注意到,這時才發現母親臉頰上有一塊淤青。
「他又打你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操心,你要是想看電視,去你劉凱哥哥家看去。」
「我不想看電視。」
李源搖著頭,盯著母親的雙眼,問道:「我就想知道,這樣的日子,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李秀蘭沒有回答,低下頭用力的揉著面。
李源雙臂環抱著她發福變形的腰身,頭輕輕靠在她的背上,說道:「媽,跟他離婚吧。」
李秀蘭身子一顫,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卻依舊沒有回應。
「媽,我知道你心裡苦,知道你不想別人說我是沒爸的孩子,知道你還愛他。」李源平靜的說道:「但是他不愛你,他只愛他自己。從他開始賭錢,好幾年了,也不工作,欠了債就躲著不回家,回來就是跟你要錢,不給就打你,這樣的日子,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行了別說了,媽還要做飯。」
李秀蘭掙開李源的懷抱,吸了一下鼻子,說道:「家裡醋不多了,你去打瓶醋回來。錢在媽那件藍色衣服兜里。」
「嗯。」
李源悶悶的應了一聲,從碗櫃里拿了個空酒瓶,又到客廳,從李秀蘭那件洗的有些泛白的工作服外套里拿了一塊零錢,想了想,又拿了一張十塊的,沖著廚房喊了一聲「媽,我出去了」,就出了門。
關上門,李源沒有急著下樓,靜靜蹲在門口,不一會兒,屋裡傳來母親壓抑的嗚咽聲。
這斷斷續續的哭聲讓李源無比煩悶,他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眼神中愈發冰冷。
……
李秀蘭的人生是一場悲劇。
悲劇源於兩個男人,一個是她丈夫,一個是她兒子。
……
她的丈夫名叫李振海。
李振海是東山省人,小學畢業后,跟著大哥大嫂去了海塘油田。
十六歲那年,哥哥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葬身火海,大嫂帶著孩子回了東山老家,李振海不肯走,獨自留在海塘參加工作。
半大小子,年輕氣盛又無人管教,工作后也有了錢,天天吃喝玩樂,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
李振海好打抱不平——說穿了就是愛管閑事,脾氣也暴,一言不合就打架,結果工作沒多久,惹了不少事,在海塘混不下去了,恰逢冀州石油招工,就報名調到了瀛洲。
……
李源重生前,母親積勞成疾患上癌症,從住院到去世,只有短短四個月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李源一直陪在她的身邊,聽她說了很多往事。
……
她對他是一見鍾情。
她跟同事去看單位組織的籃球賽,一眼就被球場上的李振海迷住了。
李振海英俊瀟洒,有著浪子般的不羈,對於涉世未深的李秀蘭充滿了吸引力。
後來經人介紹認識,李秀蘭發現,李振海不光長相好,還多才多藝,寫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擅長運動,唱歌也很好聽……
李振海對李秀蘭也很滿意,雖然長得不是多漂亮,但是性情溫柔、心靈手巧,最重要的是,學歷比他高。
只有小學文化的李振海內心很自卑,找個高中文化的媳婦,對他來說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兩人於是從相識到相戀,很快便結婚生子。
……
後來的事情,無需李秀蘭講述,李源都還記得。
童年的他,原本是天真無邪、幸福快樂的。
母親慈愛而又心靈手巧,家務樣樣精通,燒得一手好菜,還擅長裁剪縫紉和鉤織,每當李源穿著母親做的新衣服去上學,總能迎來同學們羨慕的目光。
父親更是李源的偶像,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父親就沒有不會的事,他的才藝,也是他的父親培養出來的。
……
記得剛上小學那會兒,家裡條件很好。
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電話熱水器,各種家用電器應有盡有,且都是進口品牌。
那時候李源想要什麼,父母都給他買,吃穿用度更不用說。
那時候來找他玩的同學很多,都知道他有漫畫書,有遊戲機,有擎天柱和六面獸,有航模和遙控車。
因為父親在小車隊工作,樓下常年停著輛尼桑轎車,更是讓李源成為小夥伴們眼中羨慕的對象。
……
這一切,都在十歲那年煙消雲散。
他清楚的記得,那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門,在客廳一坐就是很久,走的時候總會搬走一些東西。
今天是錄像機,明天是電冰箱,後天是唱片機……
家裡的東西一天天變少,樓下的尼桑轎車也看不到了,後來才知道父親換了工作。
直到有一天,父親找來個收廢品的,把李源的漫畫書和玩具都賣了。
李源大哭一場,從此告別了天真的童年。
……
家裡最終被搬空了,每天晚上上門的人卻沒有減少,有人大吵大鬧,有人長吁短嘆。
陌生人通常會坐到九、十點才離開,之後就是父親煩悶的嘆氣聲,母親壓抑的哭泣聲,直到嘆息和哭泣化作爭吵、毆打、摔砸,最後隨著摔門而去的聲音,一切歸於寂靜。
那時,李源通常躲在被窩裡,大氣都不敢出。
……
同學不再來家裡玩,就連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
是的,同情。
這樣的眼神多到讓人恐懼,同學如此,周圍鄰居也如此,無處不在的目光壓得李源喘不過氣。
他臉上開朗的笑容消失了,變得沉默寡言。
家裡天天鬧哄哄的,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作業寫不下去,到學校不是挨老師罵就是請家長,挨了很多次打,就更沉默了。
那時,他唯一的快樂就是看漫畫。
只有在幻想的世界里,他無比自信,無所不能。
……
漫畫書是需要花錢買的。
李源和父母說想買漫畫,不僅未能如願,反而遭到呵斥,他又沒有零花錢,只好借同學的看。
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更何況總有看完的一天。
沒書可看的李源就像癮君子離了藥丸,開始鋌而走險。
起初是騙,今天買只筆,明天買個本,後天買個轉筆刀……
撒謊難免露餡,後來被母親發現了,挨一頓打,消停了一陣子,故態復萌。
……
李秀蘭一直覺得虧欠孩子,總狠不下心真打他,但是看著原本乖巧的兒子一天天變得謊話連篇,終於狠下心,狠狠打了他一頓。
這一頓打,讓李源消停了很久。
光打也不是辦法,見他這麼喜歡看書,李秀蘭索性給他辦了個單點陣圖書館的借閱證。
李源從此如魚得水。
從那時起,一有時間,他就一頭扎進圖書館里。
書中的世界,比漫畫更加廣闊,也更能滿足他逃避現實的願望。
童話、寓言、國內外名著,沒人告訴他該看什麼,所以他看了不少不該看的。
通過讀書,他迅速成熟起來,不但明白了家裡發生的事情,甚至對於性,都有了懵懂的認識。
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學生。
……
或許因為家庭的不幸,李源對於書中描寫的美好愛情充滿嚮往;又或許因為書中那些女人都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同樣有雙明亮眼睛的徐曉雯就成了他的幻想對象。
在少年幻想的世界里,徐曉雯是冬妮婭,是嘉爾曼,是簡愛……她天真無邪、純潔善良,既溫柔含蓄,又熱情奔放,她堅強、獨立、勤奮、樂觀,是世間全部美好的化身。
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女人,這只是他的幻想,但這並不妨礙他深深迷戀著徐曉雯,以至於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當有人說起徐曉雯的壞話,李源借著酒勁和他狠狠打了一架。
也許徐曉雯真的有很多缺點,但她卻是李源黑暗歲月里最明亮的一抹陽光,不容任何人褻瀆。
……
如果說徐曉雯是李源年少時的最愛,那麼賭博就是他最憎恨的事情。
多少年來,李源不止一次去想,假如父親沒有賭錢,一家人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的?
他憎恨賭博,更憎恨爛賭的父親。
印象中,直到自己小學畢業,父親的日常就是——
賭錢,輸錢,借錢,躲債,喝酒,打老婆。
當然,偶爾也打他。
……
李振海打老婆的次數變少了,不是因為幡然悔悟,而是因為哪怕把李秀蘭打死,他也拿不到錢了。
幾年下來,兩口子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實在無處可借。
李振海的名聲徹底爛大街了,認識他的,路上看見都繞著走,生怕他提出借錢翻本,就連老家的親戚都跟他徹底翻了臉,從此斷了聯繫。
李秀蘭人緣好,鄰里朋友看她可憐,有事仍願幫忙,但是借錢免談。
明知她家有個吃錢的火盆,誰敢把錢借給她?
李源上初一時,因為長期曠工,李振海被工作單位開除了。
借不到錢,又丟了工作,這才慌了神,最後求爺爺告奶奶,好歹辦了個病退。
有了退休金,賭癮又上來了,但是前債未消,要債的隔三差五上門,他只好東躲西藏,偶爾夜半偷偷回家一趟,洗個澡,換身衣服,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至於還債,不是還有媳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