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入骨相思
四個月的獨寵，讓玲瓏懷上了身孕，經御醫診斷，已是三個月的脈象。
又過七個月，玲瓏產下一子，被天子冊封為晉王，在諸皇子中，位列第六。
一年後，帝崩於荒淫之中，因是服藥猝死於鼎盛之年，未曾留下詔書，五子奪嫡。
憑藉天下無雙的書法，閉門謝客的文遠山模仿了天子的筆跡，足以以假亂真。但這遠遠不能彌補他對某人的虧欠！滿朝文武痛哭流涕，鑒定是天子手書，想是出於對淑妃的盛寵，才立其子為儲！
後宮那種地方，並不是一個女人適合呆的所在，尤其是當天子有變態的不良癖好時，更加是地獄。
玲瓏之子被順利地擁立為帝，玲瓏成為太后，因天子只有一歲，玲瓏作為太后，被恭請垂簾聽政。
文遠山被玲瓏代兒子下旨表彰其才學，任命為文華殿大學士，輔助皇帝管理政務，兼任吏部侍郎。
我想，日日早朝，文遠山與玲瓏這個太后相對，一定十分地虐！尷尬只是文遠山一個人的事！因為，玲瓏做淑妃時，已經被變態的天子折磨地不再會尷尬，差點和皇后與諸多嬪妃一樣被折磨死。
假如文遠山不尷尬，他定然不會在上朝時，總是低頭閉著眼！好在他的官職，是個閑職一向無事。
縱然他因為虐痛，從此改了性子，再沒有碰過一個女子，孤獨到老，但，終究是太晚，於事無補！
整整十六年，玲瓏太后只是冷冷地看著文遠山蒼白痛苦的臉，看這個男人始終閉著眼，不發一言。
直到第十六年末，玲瓏的兒子死於天花，玲瓏太后死寂的心，才被喪子之痛衝擊，哭得昏天黑地。
幸而，天子給玲瓏這位母親，留下了一個不足一歲的孫子，太小還不知道悲痛，只是不住地吃瓜。
這位新的天子，實在是太小，所以能在先皇的靈柩前吃瓜，太后、皇后和百官們，都選擇了體諒。
喪子之痛，讓玲瓏憔悴至極，從此落下了右手發抖的毛病。在她這位太后，應該是太皇太后，自己的手帕已被淚水浸透之後，有一個男人遞給了她一塊干手帕，此人，正是沉默十六年的文遠山。
玲瓏微微一怔，體諒地問十六年未得升遷的文遠山：「大學士可曾續弦？」文遠山羞愧地說未曾。
因為，他並未休掉玲瓏，玲瓏還是他的妻子！妻子還在，何來續弦之說？只不過，他不敢搶回來。
玲瓏這話問的，實在是悲虐！太刺痛人心！但我想，她自己也回不到過去，必然，也在心碎泣血。
太皇太后道：「這樣總不是辦法！宮中需要遣出去嫁人的絕色佳人很多，大學士看上了跟本宮說！」
這話輕飄飄的，也太刺人！文遠山滿面羞愧，醬紅如同豬肝！只覺得，自己渾身的傷疤都被揭開。
有人會問，既然文遠山並未曾休掉玲瓏，玲瓏於他，就還是妻子，而且，他們新婚時剪下的青絲結成的同心結還在，一直被玲瓏和文遠山分別珍藏在一模一樣的香囊里，他們雙方都還在心中認為對方才是自己不可取代的另一半，為什麼，在霸佔玲瓏的天子死後，相愛的人，卻不能在一起？
因為，皇室的禮法和滿堂的朝臣，無情地在他們面前，織就了一張隔離的網。
而玲瓏至死，也並不曾與文遠山私通。儘管，文遠山並不介意她失貞。但我想，真正的虐是，玲瓏是個完美主義的人，自知再也回不到過去，不願用私通和苟且這樣的辭彙，玷污了她純凈的愛。
純凈的愛與其被玷污，不如只用於追憶。曾經的愛，珍藏在心中便好，哪怕很短暫。
玲瓏的孫子五歲開始啟蒙時，文遠山作為天下第一名士，接替了已經離世的玲瓏之父的職位，成為了太傅。在授課之時，玲瓏只是隔著珠簾，遠遠地凝視著愛人的臉，於她而言，已是極其幸福。
文遠山將自己所有的熱血和對髮妻的愧疚，盡數傾注到玲瓏相依為命的孫子身上，立志要將其教導成一代明君！他還記得，在第一次去太傅府，為了求娶玲瓏向太傅表演的那些話。珠簾后的玲瓏也記得，是以，給了他這樣的機會！文遠山羞愧至極，十分地珍惜，因為，他再也不想欺騙她！
他一定要兌現諾言，做自己說的，也是她和岳父希望的那樣的人，輔助天子澄清海內、選賢任能。
欺負新皇年幼、聽政的太后不善政務的人很多，內有極多蠢蠢欲動的藩王，外有強悍的草原帝國。
藩王們無不想取而代之，不惜與世仇的草原帝國相互勾結，許諾平分天下，賄賂兵強馬壯的草原帝國出兵頻繁犯境洗劫，牽制住朝廷絕大部分的兵力。分佈在腹地的藩王們，紛紛趁機舉旗造反。
是文遠山，這個玲瓏太后唯一能夠相信、倚重的人，上馬南征北戰平天下，下馬心繫黎民創盛世。
而且，一干，就是五十五年！直到把腹地所有的藩王盡數剷除，從此廢除分封制！更把草原帝國打得四分五裂，被迫盡數西遷！已經九十六歲的文遠山，已老得不能上馬！幸而，天下已經平定！
年邁的文遠山早已超越其父親，成為了無冕的攝政王，被稱為當世周公，但卻越發地慚愧、謙卑。
他做這些，遠遠不足以彌補愛人！在朝堂上，文遠山總是慚愧、謙卑地低著頭，不敢正視珠簾后，玲瓏太后始終氤氳、迷離、深情的眼。沒有人知道玲瓏太後為何如此，只以為是因年邁有眼疾。
御醫們治不好的眼疾很多，這並不為奇，人們總是忽略最不會撒謊的眼睛，不認為是心靈的窗口。
玲瓏太后濕潤著眼，看著年邁的文遠山下朝後被扶著顫顫巍巍地離開，知道彼此都熬不過冬天了。
十五歲嫁給這個男人，二十歲為了救他而入宮，二十一歲為不愛的人產子，在此後的七十一年，玲瓏太後送走了兒子、孫子、重孫，立玄孫為帝，總共立了四朝帝王，也培養出了四代名君……
在七十一年裡，垂簾聽政的玲瓏，一直接受作為臣子的文遠山的羞愧跪拜，哪怕，後者比肩周公。
如玲瓏所料，文遠山沒有熬過這個冬天，老死在初冬，終究早了她一步。朝臣開始議論謚號，認為文遠山輔佐五朝帝王甚是有功，理應評個上謚，文忠太低，只有文正勉強妥當！從不獨斷專行的玲瓏，眉頭緊蹙，自六十五個下謚中，選擇了「虐」這個字，一言而定，不準朝臣們篡改！朝臣們這才想到，他們兩位在七十多年前，是結髮夫妻！君臣這麼多年，的確很虐！立時啞口無言。
在文遠山老死後第二月，玲瓏咽了最後一口氣。讓朝臣們難以理解的是，這位被朝臣們累次加謚，謚號長到一張紙都寫不下的太后，死前留下的唯一懿旨，就是廢黜自己的封號，不入皇陵，以平民規制葬於秋楓湖畔，不用金銀、不用珠寶，為人所不知的是，那是她與文遠山初見的地方……
玲瓏太后，臨死前含淚囑咐玄孫皇帝，做回平民，脫離皇室，是她追求了一生的夙願，不得違逆！
她的玄孫皇帝，不敢違逆老祖宗這唯一的遺願，也早已知曉自己的那位先祖是何等的荒淫！老祖宗不願意與之合葬，在他看來不算是什麼事！一個立了四朝帝王的太后，提出這個要求理應滿足。
人們所知道的是，玲瓏太后的平民墓，離當世周公文遠山的墓，相距不過一百丈，在孤山的兩側。
玲瓏太后的陪葬，僅僅是握在手中的一個香囊。裡面裝的是她與文遠山新婚時，剪下的青絲結成的同心結。文遠山的陪葬同樣如此！結髮夫妻一生只一個，往後再娶再嫁，都不能算是結髮夫妻。
從玲瓏殿的幻境出來，我顫巍巍如九十六歲的文遠山，滿眼皆是渾濁的淚，死並不是虐痛的結束！
千尋習慣性地譏諷著問我：「怎樣，墟神，痛不痛？虐不虐？天下涼薄男子的債，都得你來背負！」
我默默地閉目流淚，玲瓏虐戀，是兩個人的虐，我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辭彙，形容概括這份虐和痛。
儘管玲瓏入宮，和文遠山婚後風流不風流沒有關係，但經歷了玲瓏虐戀的幻境，做了一迴文遠山，我再清楚不過，彼時有多風流，在玲瓏入宮后，就有多麼慚愧！因為，他沒有給玲瓏留下更多溫暖的回憶，更多的是喜新厭舊的涼薄，就這還讓玲瓏念念不忘短暫的甜蜜，更加令其羞愧至極！
我本以為，他們的陪葬，會是紅豆，或者那枚紅點像紅豆的骰子，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並沒有。
在幻境之中，我暫時忘記了記憶，身為文遠山在一日之內過了百年。這才知道，和玲瓏心碎地相對七十一年，咫尺之間卻如同天涯；征戰在數千里之外，天涯卻又如同咫尺間。他們早已不需要傳替紅豆述說相思！因為，相思早已入骨！入骨相思，你知，我知，哪裡又需要什麼紅豆來傳情！
一年後，相思入骨、情毒極深的玲瓏和文遠山的墳上，長出了茂盛的大叢紅豆，這是入骨的相思。
司命的劇本里說，有情人撫摸那些紅豆，頓時感覺渾身冰涼，因為，那裡面，有著一份濃的涼薄。
世上的男子，總是有著涼薄的通病，他們沒有神和妖的專註，一向善於喜新厭舊，不斷登峰造極。
假如，男主並不曾如此涼薄，那般善於喜新厭舊，這份入骨的相思，一定會很溫暖，斷然不冰涼。
我本不相信，凡人的謚號里有「虐」，但在六十五個下謚中，我離奇地找到了從未被用到過的它。
我想，這個字，是司命們，為了玲瓏虐戀準備的！只可惜，玲瓏和文遠山，都未找到悲劇的生門。
玲瓏虐戀如此之悲虐，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被司馬相如用《鳳求凰》琴曲追求到的才女卓文君。
假如，世間的女子都能夠如卓文君一樣決絕，斷然不會被傷地太深！卓文君寫過一首《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詩里說，愛情應該像山上的白雪一般純潔，如雲間的明月一樣皎潔。聽說你已喜新厭舊，所以我來與你決絕！我的眼裡絕不容沙子，不合我們就散。今日是你我最後的晚餐，明日我便與你分手於溝頭！我緩步沿著水溝走，感嘆過去的美好，如同這溝中的水自西向東流逝，一去不返。當初我毅然離家跟你私奔，就不像一般女孩凄凄啼哭。只想嫁一個忠貞不二的如意郎君，然後一起相愛到老、永遠幸福。竹竿為什麼會顫抖，魚兒為什麼搖擺？因為，它們和你是一樣的貨色，心意搖擺不定，經不起誘惑！男子應以情意為重，你以為，美好的愛情，是你花幾刀錢買妾能買來的！
千尋冷笑道，「墟神，你知不知道，寫那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元稹，不到半個月，就又愛上了一個佳人！天下男子沒一個好東西！」
我羞愧地無言以對，沒有神和妖的專註，願一向涼薄、喜新厭舊的凡間男子們，不會成為文遠山。
但很明顯，我高估了其中絕大多數的人！他們遠遠不如文遠山，他們何其的無心無肺！只有更禽獸，沒有最禽獸！有些人貌似忠貞，其實，只是沒有資格腐化罷了！願天下女子皆如卓文君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