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人的肩膀(九)
孟歌連著撥了院長和辦公室主任的電話,都是關機。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梅曉曦想起了魏發才。他是單身,打個電話試試。
魏發才的電話居然一撥就通了。他聽說孟母病急,不到十分鐘就趕了來。然後背孟母下樓,攔計程車,送急診室,當輸液瓶安靜地掛在孟母身邊時,魏發才已經汗流浹背。
「幸好來得及時,這病是斷不得葯的。搞什麼名堂!」醫生誤把魏發才當作兒子,批評道。
「是是是,我們疏忽了。以後改正!改正!」
「輸五天水,天天按時來!按時哈,不要說我沒提醒哦!」醫生打了個呵欠,走了。
剩下梅曉曦和魏發才坐在床邊。
深秋的夜靜得讓人難堪。梅曉曦指指魏發才對孟母說:「我們一起培訓學習的同學,魏書記。」
孟母沒看魏書記,只盯著被子說:「感謝你,魏書記。深更半夜還麻煩你,真過意不去。」孟母又抬起眼睛說:「曉曦,你送魏書記回去嘛!你也休息一下,明天還要上班。」
「我怎麼能回去?這裡可不能離人。」梅曉曦說。
「家裡也離不得人。我沒事,輸完了,我就在這裡睡會兒,早晨你做一下早飯,我回來做午飯。」孟母堅持道。
「這樣吧,」魏書記說話了,「曉曦――呃――梅主任先回去,孩子和孟歌還在家裡,家裡也離不開人。這裡,我守著。你們放心,熬這一兩夜我沒問題。」
孟母和梅曉曦都還想堅持各自的意見,但魏發才的安排無疑是最科學的。最後,魏發才把梅曉曦送上了回家的計程車,自己,則回來數輸液管里的水滴。
五天後,孟母順利出院。五天里,雖然孟母仍然堅持輸完水就回家,但梅曉曦還是累得不行,鞋都穿破了一雙。
孟歌心疼梅曉曦,讓梅曉曦去買一雙舒適的軟羊皮鞋穿。梅曉曦說:「軟羊皮不好,不經踢。再說,我還有鞋呢!」
第二天中午回家,梅曉曦一進屋,就發現地上擺了一大堆鞋,仔細一看,全是自己的,半新的,舊的,已經開始破的,一年四季的擺了一大片。
「還說你有鞋,你看,沒一雙好的了。以前,你多愛買新鞋呀!」照例在窗前看風景的孟歌聽見梅曉曦回來的聲音,轉著輪椅迎過來說。
這些鞋五顏六色地呈現在梅曉曦眼前,訴說了主人昔日的放縱與輝煌。梅曉曦的腳修長白皙,男人們喜歡,她也愛在腳上花錢。這些鞋,有別的男人送的,有她指定了品牌款號男人買來的,也有男人給了她錢,她自個兒挑的。
梅曉曦說:「你翻出來的?」
「嗯,我想幫你找一雙舒適的鞋。」
「以後別在家裡翻箱倒櫃的,看摔著你,家裡沒人時,你爬都爬不起來。」梅曉曦一邊收拾鞋,一邊不埋著頭說。她想象著孟歌是怎樣把這些鞋從柜子里一雙雙弄到這地上。這對於孟歌這樣的癱子來說,簡直是一件偉大的工程。不過,癱子這樣的辭彙是堅決不可能在家裡出現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著,就像「前面施工,請繞道而行」一樣。
整個一晚,這些鞋總是有意無意地來觸碰梅曉曦的神經,那些彷彿已經淡忘的往事又點滴地回來,回來,像夏季的蟑螂,一個又一個,讓人噁心,想抓了掐死掉,卻抓了這隻,跑來那隻。梅曉曦的記憶,就像一個骯髒的廚房。她心裡越來越無法抑制地煩躁,但又不能表露,怕小的受驚嚇,怕老的起疑心,怕病的受自責。於是,她強迫自己嘴角和往常一樣掛著微笑,裝得像個大大咧咧的女強人,督促欣兒作業,提醒婆婆吃藥,幫助孟歌洗漱。
吃飯時,孟母突然問:「你們什麼時候培訓學習的哇?」
「你說什麼?」梅曉曦被問得莫名其妙。「我們經常有培訓學習的呀!」
「每次都和魏書記一起嗎?」孟母邊吃飯邊問,做出不經意的樣子。
但孟母問過這一句后,夾著菜的筷子在盤子里足足停留了三秒鐘,梅曉曦立即明白了孟母的意思:她顯然懷疑自己和魏發才的關係。梅曉曦甚至看到了孟母那屏息靜聽的聽覺神經。
一瞬間,梅曉曦感到強烈的屈辱和自鄙。
屈辱是因為,自己為她的兒子和孫子盡心儘力,卻被這樣受到懷疑,這不明擺著自己的付出是低賤的嗎?自己的付出都是為了還債,還曾經放縱的債,還透支幸福的債――可現在回想起那時的時光,梅曉曦絲毫沒感受到幸福,僅僅是一種征服男人的虛榮的滿足。她總是糾結於深深的自責與自我寬慰的交替情緒。每次事後,她心裡總會煩躁不安,對孩子和孟歌無比內疚,情緒也變得陰晴不定。但那時孟歌沉迷於麻將,於是,梅曉曦就自我寬慰:是孟歌逼自己這樣的。只是,欣兒無端地受了不少無緣無故的責罵。
可事實上,當時並沒有誰逼自己那樣放縱。女人的放縱不是對男人的懲罰,而是對自己的懲罰。梅曉曦鄙視自己。當時,自己完全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比如自己耐心地好好和孟歌交流;比如請求父母等親友的幫助,規勸孟歌;再比如分居甚至離婚,這些選擇都比放縱自己強。放縱的污點如同蹩腳的紋身,一旦滲入肌膚,花十倍的錢也抹不掉。自從地震后,梅曉曦盡量不去想這些過往,事實上,她也幾乎沒有心思來回想這些過往,可記憶總是這樣,時不時會倏地鑽出來,打你個措手不及。
當時,自己是怎樣應付的孟母,後來梅曉曦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孟歌和孟母吃過飯出去散步后,梅曉曦看著臉蛋上粘著油的欣兒,心想:如果以後欣兒的媳婦兒出軌,自己是勸兒子原諒呢?還是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