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sunny妻子回家那天碰巧莫菲坐車上來。長途車在中途有一個據往返距離差不多的固定地方吃飯,因此莫菲有幸見到了sunny的妻子,她早就把她的容貌印刻心中,所以只是遠遠的一瞥,莫菲就認出了她。她那日穿著酒紅及膝風衣,米黃金屬扣長靴,頭髮鬆鬆的挽在頸后,和照片上一樣光彩照人。莫菲尋了機會貼近暗自比較,見她個子比自己高,身材也更苗條,甚至年齡大自己許多的中年婦女連皮膚也比自己白嫩,而且嘴唇豐潤,鼻樑懸挺,眼睛不大但眉毛修的精緻,眉尾上挑的位置很適宜,既不輕浮又顯露出一股子自信洒脫的味道。莫菲不由黯然傷神,只能把視線悉數落於小男孩處,很活潑的孩子,愛說話愛笑,笑起來真的和sunny一模一樣。
說不清是出於什麼目的,莫菲有意和她們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席間她故意逗著小孩和她親近,心地純潔的孩子還真就喜歡上了莫菲,阿姨阿姨的叫個不停。莫菲抱了他一會,小孩子的身子軟軟的,軟的讓莫菲的五臟六腑都融化開來,同時也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告別前莫菲拿了許多吃的給他,她掏空了自己的背包塞滿孩子的口袋,sunny的妻子沒怎麼推辭,只是溫柔的對兒子說:「也不知道謝謝阿姨。」小傢伙依偎在媽媽懷裡理直氣壯的回答:「我剛謝了,不信你問阿姨!」惹得大家笑做一團,笑罷后莫菲的眼角濕濕的。sunny的妻子又再三詢問莫菲的電話,說等有機會到家裡做客。莫菲窘到不行,幸好小傢伙不停的插話擾亂了大人的思路,莫菲趁亂連忙擺手,「有機會再見的,這孩子真的很可愛,誰見了都會喜歡。」最後她目送母子二人上車,她們那班車先出發,車開的很快,揚起一陣黃沙,周圍的人都四散逃開,莫菲卻只是象徵性的挪了幾步,整個人還是被沙塵籠罩其中。沙礫進了眼,她終於有理由大大方方的落下幾滴淚,剩下的路途,莫菲一直緊閉雙目。
上班后的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按部就班的幹活吃飯睡覺,悶了便和裴遠打電話消耗時間,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心裡依舊亂糟糟一團。她沒有忘記和裴遠在車站流的眼淚,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才能結束這種兩兩相望的日子;她沒有忘記唱給sunny的《很愛很愛你》,可是她不確定這份愛的出處和歸宿;她厭惡滿身油污的工服和沒有盡頭的夜班,可是她害怕離開后被推入更殘酷的洪流;她憎恨辦公室里的爾虞我詐和街上墮落麻木的人群,可是她又那麼羨慕他們,迫不及待的想加入進去成為其中的一員。她記得自己也曾是個滿手花香,面容沉靜的女子,她記得她放在窗台上的那本《楚辭》,她記得自己也有過那麼一段溫暖而明亮的時光……這些小小的遙遠的記憶是莫菲最後的牽絆。
莫菲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像一段被編好的程序,而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個符號永遠出現在固定的位置。對這樣的身份她不覺得悲傷只是茫然。她站在街上徘徊悱惻,去哪裡?走哪裡?哪裡才是我想到達的天堂。莫菲終於丟失了自己,她沉默不語像牽線人偶一樣機械的活著。她規律的吃飯、上班、下班、睡覺、在街上走來走去、給裴遠打電話、給家裡打電話。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連空氣都開始散發出腐爛的氣味。只有媽媽為了她的婚事熱情不減,且隨著莫菲的年齡日益增大呈現出愈演愈烈的態勢,這次僅僅回家過個年,便借著節日里吃飯的好借口安排了三次相親,莫菲對那些男人的印象很淡。她沒有絲毫排斥的想法,因為她連如何結束如何開始都搞不清,又哪能分心注意其間來來往往的人。她不過是程序中一個小小的符號,只會妥協,沒有編製新生活的能量。即便是晚上做夢,也是前半夜夢見和裴遠手牽手站在禮堂之上,後半夜夢見和陌生男子在音樂燈光都很曖昧的地方親密交談。就連夢境也是如此混雜,這才是真正讓人害怕之處。
她依舊有辭職的念頭,但並不強烈,人大抵是很容易麻木的動物,再惡劣的環境呆的久了,也覺不出有什麼不好。而且莫菲覺得自己並不厭煩現在的生活,雖說不上快樂,但又決計沒什麼讓人大悲大痛之事發生。一潭死水而已,死水裡沒有魚,但石頭總是有的,莫菲學著古人安慰自己,「子非石頭,安知石頭之樂!」就這樣,不痛不癢不悲不喜一生一世,就這樣活一輩子吧,即使丟失了自己那又何妨?
只是她愈發沉默寡言起來,每每上白班都要和蘇易跑到山上去看落日。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的蘇易和漫不經心,心事繁雜的莫菲,配上早春夕陽西下蕭瑟的背景,讓人看了有種說不出落寞的感覺。看完夕陽后的莫菲心情通常會好一些,回程的路上也就多了不少愉悅的氣氛。蘇易大學學的是地質勘探,對石頭頗有研究,莫菲便一路撿些石頭問蘇易,這是什麼?那是什麼?路邊的山壁上有些風蝕的洞,她也要拉蘇易去看看,問問他那土壤的學名是什麼?其中包含什麼成分?有些蘇易能答上,更多的時候蘇易只會在一通裝模作樣的研究后說「不知道」或「沒學過」。莫菲就笑話他說:「我都出校門這麼久了,上學那點東西忘了也情有可原,你才出來幾天啊,一看就不是個好學生。」蘇易也不爭辯,只是這樣幾次之後,有一天上夜班時,蘇易抱了很厚的幾本書放在莫菲的桌上。
莫菲一看竟都是些蘇易上大學的課本,她翻了翻笑道:「九成新,一看就不是好學生用的書。」又覺得很好奇,「你不會是背著這些書來上班的吧?」她問他。蘇易靦腆的笑,「是啊,重的要命,當初還以為用得著呢!」莫菲追問:「那到底用著沒?」蘇易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的說:「用沒用著你不知道呀,成日里不就拿個扳手榔頭過去的,最多看幾個壓力表,想用也沒機會不是!」莫菲翻白眼瞪著他罵道:「不求上進,你就知道沒用,過一陣等你實習完了就有用了。」說罷還搖頭晃腦的念了一句「書到用時方恨少①!」
蘇易一臉不屑的表情說,「前天我才見一師兄,問他每天忙啥呢,人家可說了上半天聊QQ,下半天發獃,就這麼過唄。」莫菲嘆氣:「你咋不學好呢?」
蘇易坐直身體正色道,「你又不是沒見辦公室的人成天都搞些啥,有幾個真幹活的,就算分到技術崗位,接觸最多的還不就是報表和數據,和書本上的理論差老鼻子遠了。」
莫菲心裡湧起一絲「嫉妒」的恨,便罵道:「不求上進!」
蘇易也一本正經微皺著眉回答:「不是不求,本來就不需要上進嘛!說白了不就是個混字,混的好叫上進,混的不好就不上進了,我也只能跟著瞎混唄。」莫菲聽出他話里深藏的無可奈何,這樣無助且無力的感覺觸動了她的心弦,她習慣性的迅速更換話題。莫菲現在愈發有朝鴕鳥發展的趨勢,一遇到風吹草動就把頭埋進沙里,不過這一招能讓她一時心安,卻換不來一世平靜。
莫菲一下把話題扯出幾丈遠,「聽你說這話我就知道你上學肯定天天偷懶,說不定是個掛科大王。」
蘇易得意的笑道:「我運氣好的很,沒掛過。」
莫菲莞爾,「噢!感情你抱這麼一摞書過來是為了和我顯擺呀!」
蘇易不屑的糾正,「說啥呢,誰顯擺了?我還不是看你興趣那麼大,專門兒找出來給你,以後學會了教教我。」
莫菲拍胸脯保證道:「放心,等我學會了好好教教你。」
那些書後來一直放在莫菲的抽屜里,她有空時就翻上幾頁,光看圖片也很是看了不少日子。畢竟是重點大學的教科書,質量上乘,圖片印的既清晰又美觀,權當看旅遊圖志了。蘇易不明就裡,還以為莫菲真是在學習,為此還表揚了她幾回。可惜教科書總歸不是連環畫,圖片之外更多的是理論知識,專業名詞又多的要命,在學文科的莫菲眼裡簡直和天書一樣,每每看上一會兒就困得要命。她驚嘆教科書的威力這麼多年來一點不減當年,記得以前上學時自己最怕數學,於是每晚睡覺前看的都是數學書,看著看著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連夢都不做,一覺到天亮。於是莫菲更加愛惜蘇易給的書,中午想午睡睡不著翻幾頁,晚上想早點睡著又翻幾頁,九成新的書很快被翻成舊書,只是書上寫的究竟是什麼,莫菲愣是一點兒沒記住。蘇易也覺得奇怪,他想,「這丫頭學的挺認真的啊,書都翻爛了,咋還是一問三不知呢?」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繼續下去,生活也許是另一番景象吧。
註釋:
①書到用時方恨少: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陸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