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點絳唇(下)
蘇尋本以為栩栩拿著傘來擋太陽的,這五月初太陽只算得暖和,不過中午強烈些,小姑娘愛惜皮膚也很正常。卻見她只是拿在手上並沒有打開的意思,小臉一直紅撲撲的,興奮地和他解說些路邊的小玩意兒。
「這個做核雕的師傅我認識,看著脾氣怪,但是人很好的!之前還想央他教我來著,不過他說我力氣小,拿不穩刀子,我爹一定不讓。」栩栩想到這回事還有點氣,不自覺抿了一下唇,又馬上笑起來。
蘇尋看了看那眉毛低垂,頭髮亂糟糟的老頭。他也不看有沒有人光顧他的攤子,只一心雕琢手中指甲蓋大的桃核,小小刀子上下翻動或刻或划,看起來甚是精妙。
沒想到小姑娘家家,竟喜歡這些,目光撇都不撇那些胭脂、首飾攤子一眼,而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和他介紹手工藝人了。之前看了一個彩紙鋪子,卻是得意地說她會剪很好看的窗花,是和那個白白胖胖、塗著厚厚脂粉的大娘學的。
他想到那支赤金蝶戀花的簪子,奇道:「怎麼,你卻不喜歡那些胭脂首飾之類嗎?」
栩栩盯著老人手中那把刻刀一瞬不瞬,口中答道:「喜歡是喜歡呀,但是外面的樣式都很平常嘛。」
那老頭冷不丁瞪了她一眼,她便只好回過頭來。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朝昭家雖是開茶鋪的,不過她母親有家首飾鋪子,有個老師傅手藝極好,就是不肯多打,我有了她送的,別的便不多看了。」
又邊走邊笑道,「爹爹不許我時常出門,帶我出門也不許我看這些雜七雜八的鋪子,常嬤嬤又回家鄉去看他孫子了,今兒和你出門是難得的,自然多看些有趣的事物才好。」似是嘆了口氣有些遺憾,「日後不知道幾時再出來逛呢。」
蘇尋心想,京城的小姑娘這般年紀大小,怕是早已不會為這些無用之物多煩惱了,她這般可算身在福中了,也輕輕嘆了口氣。
栩栩卻又回頭看他笑:「你有什麼可嘆氣的,是不是也覺得這些小玩意,很有意思?」
蘇尋哪知道她時刻注意著他的舉動,還以為她一心在各式各樣的鋪子上。他想了一下所見,便也老實回她:「的確挺有意思。」
至少精明和精巧都是放在明面上的,這些明艷的小東西著實讓人眼前一亮。
栩栩聽他這麼說便又高興起來,正要再說什麼,蘇尋眼見她站的有些遠,一輛小推車便要擦著她的衣擺過去,便拎著她的衣袖將她拖近自己一些。
「小心些,別站那麼中間。」
她小臉又紅紅的了,小聲說:「知道啦。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別人靠這麼近呢。」
蘇尋好笑地看著她:「顧先生說的?那他是不是也說,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歡話很多的人?」言下之意,便是她話太多了。
栩栩默了一下,看他眼睛在陽光反射下,鋪上一層褐色的淺淺的暖意。這雙眼睛,可真是好看。扭頭說:「也不是嘛,我一見你也這麼覺得了。不過你可不能嫌棄我,顧先生有沒有和你說,我醫術可厲害了?」
蘇尋見小姑娘也不要他回答,默默搖了搖頭。
果然聽她接著自己又講:「吶,前面便是邀月樓了,雖然是茶樓,但這裡的點心,是附近最好的了,也能點酒菜飯食。爹爹有時便會在這裡說書,不過我都沒聽過幾回。我們得快點走,不然他要看見我就不好了。」
栩栩匆匆拉他上到二樓一個雅間,瀟妃竹的帘子半卷著,陽光不至於刺眼,室內的人卻能清楚看到浣花河的景色。
牆上掛著一幅小字,屋內除了一張桌子窗下還有一個小几,整齊地放著一個青花瓷瓶,一個葡萄紋香爐,並著石青色冰裂紋的茶壺同色杯子,甚至還有紙墨。
放下印著白竹葉的青色隔布,倒像是坐進了一小間書房。客人們也不喧嘩,靜下心來,想來能清楚地聽到一樓大堂的說書。
栩栩過去點了香,用清茶洗了洗杯子遞給他一個,然後要了一份碧螺蝦仁,一份三鮮卷,一份蒓菜湯,並著一疊棗泥山藥糕,兩碗陽春麵。
「這裡的菜都偏清淡鮮甜些,不知你是否吃的慣。」她托腮坐在他對面把玩著杯子,看著河上一葉扁舟輕帆卷,說的卻是,「不過晚間街上還有賣燒烤的,只是不能是我帶你來了。」
「無妨。母親本是江南人士,以往在家,也做過一些南方菜。」想到她之前說食兩餐,便又道,「以往在軍中也是食三餐的,不過不太吃燒烤。」
青梅淡淡酸酸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開來,聞之令人食慾一振。
「這小間布置的巧妙。」蘇尋本不喜熏香,這味道卻甚是清新。
栩栩眼睛一亮,也不問他以前如何會在軍中,只說:「這香可是我做的!喚做點絳唇。」
「看你不常出門,怎麼像是什麼都知道?」還什麼都能扯上關係。
「唉呀。我爹不允許我出門,我又不是就不能出門了。」似覺不對,又說,「再說,的確也不常出門,無聊的時候便制香玩了。你以前若在軍中,可也會讀詩詞,知這香的名字由來么?」
「所讀不多。不過看你這樣子,不像會用青梅來制香,還是想著怎麼吃更合適。」
栩栩一呆,看著是個清冷的人,萬沒想到竟會打趣她,想來剛剛露出一點對燒烤的嚮往,被他看在眼裡了。
「梅餅梅片之類,自然也是好吃的。」
她眼珠轉了一轉,轉身去拿了紙筆過來。「我看你年紀,也不比我長几歲。你既知道,我考考你好不好?」心想,既在軍營里,我書可比你念得多罷。
說著便在紙上寫下一行「與天下為公,初無側頗,無充塞然」。
「好字。趙孟頫的三門記,再圓潤些更好。小姑娘好大的口氣,一出手,便是寫天下么?」蘇尋搖頭。
栩栩抿抿唇,又寫一行,「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
「懷素的自敘帖,筆力尚缺,瀟洒不足。」
再寫,「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東坡的寒食帖,寫這些蒼涼之句,有些為難。」
栩栩也不以為許,寫她練了最久的,「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蘇尋點頭贊一句:「柳公的金剛經,初見風骨,只是少了點禪意。」見小姑娘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輕笑道,「你還會寫什麼?」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卻是微宗的瘦金體。
「易安的如夢令。看來很喜歡易安的詞?」
栩栩點點頭,再接著寫,正是「如夢令」三個字。只是這橫撇有如竹葉,折點卻似梅花,看來不像是字,反像是一幅畫了。
蘇尋失笑:「我不曾見過這樣的字,不過很是好看。莫非是栩體?」
栩栩用筆桿撓撓頭髮:「這是我平時畫來玩的,可算是自創的么?」雖然難不住他,她卻很高興有個人願意和她說這些。
說著也笑了,「我爹覺得女孩子,只有寫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最好看,朝昭她們卻不喜歡寫字,畫畫又嫌麻煩,所以只能自個寫著玩了。」
「愛寫什麼,練什麼就是了。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寫不出這麼好的字。」蘇尋見那筆尖在她額上晃著,也不怕墨水滴下來。
「我今年都十三歲啦!所以你到底多大呢?」栩栩不滿。
「十七。」蘇尋頓了頓,總覺得小姑娘這個「哦」字,不但敷衍,還有點嫌他老的意思?
剛好此時菜一一端了上來,栩栩忙擦了手,在桌前坐好。
她看著碗里不多的面,忐忑道:「你夠吃嗎?」
蘇尋剛拿起筷子的手一頓,說:「你儘管吃就是了!」
栩栩也便不客氣,蘇尋在她對面,只覺得小姑娘吃的不快,卻十分專心,而且,比他見過的女孩子都能吃些。
他本長途跋涉無甚胃口,隨便用點就是了,沒想到蝦仁鮮嫩,碧螺清香,蒓菜爽滑,春卷酥脆,面也筋道,一頓下來不多不少,兩人剛好將菜吃完了,小姑娘正滿意地擦擦嘴。
真是奇怪,看她吃飯都覺得活潑。
殊不知栩栩心裡也想,對面坐著個好看又識趣的人,吃飯都開心。
栩栩正想繼續剛剛的話題,讓蘇尋寫幾行字給她看,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脂粉香,卻夾雜著一絲男人的味道,偏又聽不見腳步,想來也是個武藝高手。
「似乎有個奇怪的人往我們這裡來。」
蘇尋驚訝她竟如此遠就發現了,卻見她皺著鼻子,午間的陽光透過竹簾灑在臉上細小的絨毛上,真像是個什麼小動物一般。
他自然聽出了是誰的腳步——畢竟全京城也就這麼一個騷包爺們兒。
果然一把竹骨灑金黑紙扇子挑起隔簾,然後便聽得一個散漫妖媚的聲音涼涼道:「我說你這人,怎麼一聲不響出京,卻跑來這麼個地方,和這麼個小姑娘聊天喝茶么?我可是想你想的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