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望梅花(上)
——半夜捲簾如乍失,只在銀蟾影里。
素華折了一束臘梅熟練地插進石青瓷瓶中,給安靜的書坊添上一層顏色和生機。
「你這裡也太冷清了,都沒有過年的氣氛!」她看著妹妹素年的眼睛,果真在栩栩的照料下一日日好起來,心中感激,嘴上卻不饒人。
栩栩習慣了她近幾日的啰嗦,好在素華在她做事的時候,也能安安靜靜做她吩咐的事,所以她心中,是感激這個俏生生的小丫頭的。
「有沒有過年的氣氛我不知道,但是有你在,可冷清不了。」栩栩一邊給素年看眼睛,一邊嫌棄道,「說起來,你怎麼知道我懂醫術?」
「是有人告訴我的,我並不知道你會如何幫我們。」向來口齒伶俐的素華有點猶豫,「是誰,我答應了她不說,你可不會趕我們走吧?」
父母雙亡,家中事物都變換了給妹妹看眼睛,她本也打算將小院開年租出去,乾脆搬到這邊來,見栩栩不說話,素華又道,「我什麼都能做的,洗衣做飯……我也可以學!」
栩栩「噗」的一下笑出來。「我只算計著,你們二人要吃多少!」她摸了摸素華倔強的發頂心,「我只希望我們都不是著了別人的算計。」
素華有些心虛地搖搖頭,父親在的時候,她只和他學寫了一筆字,原打算去大戶人家做個侍女,卻嫌她女工粗糙,又有幼妹要照顧,不能時刻去做工,只能迫不得已試了這個法子。
她看著栩栩,嘟囔道:「不過虛長我兩歲,比我還沒江湖經驗呢!」
栩栩哭笑不得,敲敲她的頭道,「那也得叫我姐姐!」
「好姐姐,今晚除夕,有沒有什麼好菜呀?」七歲的素年勾勾栩栩的手問,她年紀小,最是喜歡纏著這個,又會看病,又會做菜,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姐姐。
「沒骨氣!」素華氣鼓鼓地道,卻還是自發去裡間將菜洗了。
栩栩揉揉她溫軟的小臉,柔聲道,「有哦!梅花餡兒的包子吃不吃?還有新鮮的魚湯,年年有餘!」
「什麼梅花餡兒的包子?先給小爺來一份!」
素年被這突如其來的男聲嚇了一跳,栩栩安撫地拍拍她背,「這才剛過晌午,晚上還有宮宴罷?」
裴思芮撇撇嘴,「宮宴那麼麻煩的事情,哪裡吃得飽。」
「蘇尋今日回來,這會估摸著剛進城門,去不去看?」他大冬天的,仍將一把扇子揮的呼呼響,「聽說很是威風啊,小爺帶你騎馬去看,也是件踏雪尋梅的雅事。」
栩栩將素年重新塞回棉被中,也不推辭,隨手拿過一件厚外裳,裴思芮就急急拉她出了門,還不忘吩咐裡間一聲,包子先蒸上。
又開始下起雪來,刺骨的北風,呼呼地往衣領的空隙里鑽。栩栩斜坐在馬背上,一面儘力保持平衡,一面緊緊地攥著衣服。
栩栩臉都白了,一面是冷的,一面是嚇的。她何時騎過這麼快的馬?好在裴思芮跑了一陣,終於發現後面人的僵硬,他大笑道:「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他停下將她拎到前面,披風一展將她裹嚴實,栩栩才覺得又活了過來。裴思芮也不再叫馬兒疾奔,「怎麼樣,我的踏雪帥不帥?」
馬兒很給面子地嘶鳴一聲,栩栩不由贊道:「如此一會已近城門了,果真是良駒。」
「聽說蘇尋那小子得了匹好馬,到時候與他賽上一賽,痛快!」裴思芮約摸著地點快到了,拍拍馬兒叫它漫步走。
栩栩從披風中鑽出個頭來,「要不我還是下馬罷?不是聽說還要三四日的,怎麼今日就到了。」
裴思芮隔著披風將她頭髮亂揉一氣,看著她凍得青白的臉色,「小爺還沒嫌你丑呢,怎麼,你嫌棄他來的太快?」
自然不是,栩栩知道自己是有點近鄉情怯了,這自然不會說,她只能轉頭先解救可憐的頭髮。
蘇尋也不明白這幾日,他微微的期待該作何解釋。將士們急著回家過年,他可以理解,但他本身,並沒有什麼想見的人,也不在意在哪裡過年。
但他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栩栩,也沒有想到,栩栩會坐在裴思芮的馬上,披著他的披風,更沒有想到,他們舉止親昵,狀若無人——她,真的是來看他的嗎?還是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栩栩也沒有想到,會在她怒將裴思芮的咸豬手拍下腦袋的時候,和蘇尋對視上。他的眼神比在江南時更冷,更遠,但他傲然坐在精瘦的戰馬上,銀甲披身,是那麼的俊朗帥氣。
她有些慌,這樣的他,很是陌生,可是,又很像她想象了許多遍的,英雄的樣子。她忽然自行慚愧,她今日沒有好好梳妝,更沒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優點,而救國家於危難間,有他獨一份的功勞。
他這樣冰冷地觀察著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竟是,不認識了嗎?
栩栩偏過頭,讓頭髮遮住她此時一定不好看的臉色,低聲道:「看到了,我們回去嗎?」
裴思芮一提韁繩,「回去做什麼,去尋紅梅!」這小子一回來甩臉色給誰看呢,虧他幫他照顧這小丫頭許多天,當然樂趣多於照料,這他是不會承認的。
看著兩人一騎很快消失在視野,謝沁芳淡定地擦擦手,「我們回去罷。」
韓瑛氣道:「姑爺太過分了,便是不知道姑娘要來,也不能與別的女子如此親近。」
「坐過踏雪的美人還少嗎?」謝沁芳起身走下這城邊唯一的酒樓,「況且我也不知道他要來,這丫頭倒是比我想的還要重要些。」
「就是不是旁人,才更讓人心寒。」韓瑛低低道。
謝沁芳唇邊泛起一個淺淺的笑,「你這話說的,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韓瑛還是不懂,她覺得小姐對這位姑娘是不一樣的。順著她家小姐的目光,她看到了顯然也是來等蘇尋的蘇嶸。她越發糊塗起來,小姐到底對這幾位爺是什麼心思?
有的人在歌舞昇平的宮宴上索然無味,有的人擠在方寸之間,照樣把除夕過得熱熱鬧鬧。
「姐姐,今日去看的那位,是你什麼人?」素華笑得賊頭賊腦。
栩栩將小碗一推,這梅花酒喝多了,後勁竟也不小。「哪裡是我什麼人,有緣見過罷了。」
「哦?只是如此嘛?」
「去去去,你也就這時候才會叫我姐姐!」
「哎呀還沒醉嘛,姐姐我們再喝一點,我也沒嘗過醉酒的滋味呢!」
栩栩笑著推開她,從懷裡摸出兩個溫熱的紅包,「別喝多了,還要照顧素年。跟著我,可別再去摸人家荷包了,你得給我重新綉個花樣!」
素華擦擦笑出的眼淚,「好,這杯我敬姐姐!」
她本是無根的浮萍,這一年中嘗盡悲歡離合、人情冷暖。她以後,終於也可以有一個家了嗎?
門外似乎有積雪滑落的聲音,很快被笑聲掩蓋過去。
蘇尋一個人立在檐下,手放在門把手上要敲不敲。他有點著惱,這丫頭真將他忘了?虧他還擔心她受了委屈。況且都這麼晚了,也不知道早些歇息,先前還總說他不愛惜身體。
很快又有一個醉鬼找來,這種大紅襖白毛邊的穿法,便是小姐夫人們,也沒幾個這樣穿。
蘇尋皺著眉看著他,偏這酒鬼很沒眼色地試圖拿扇子敲他,一邊敲一邊問:「你怎麼在這?又給我擺臉色!不如和我去喝一杯,啊?」
蘇尋一把奪過扇子,「我怎麼不知,你何時與她這麼熟了?」半夜也想來就來的?
裴思芮對著他側臉吐出一口酒氣,笑道:「你何時關心過我這些事了?哦,我知道了,不是關心我,是關心那個小丫頭?」
「不對呀,我半夜不能來,你就能來了?」他一把按上他衣襟,「原來你小子……」
蘇尋「啪」的一巴掌,拍在他猛然放大的臉上,「越說越不像話!」
話音未落,忽聽得裡面一陣「噼噼啪啪」的著火聲,順著「呼呼」的風聲,暗叫一聲不好。
他放開裴思芮,閃身就翻進了裡間。
栩栩被那燭台滾落的聲音一驚,已醒了幾分酒意,看到素華醉醺醺地想拿就去澆火,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她劈手想去奪那個酒罈,小丫頭力氣卻大。正著急,忽有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替她將它輕輕巧巧拿了下來,然後一盆水,端端正正出現在了她眼前。
栩栩傻乎乎地接過水,澆滅了火,突然意識過來不對勁。她扔掉盆往外走了幾步,卻發現院里月光迷離,半個人影也無。
身後又開始有鬧騰的聲音,她趕忙回去,將兩人將將擦洗了送回房,又仔細檢查了燒到的東西。她摸著半本尤有餘溫的,修補了許久的古籍,心中湧上一絲澀然。
臘梅的香氣,在黑暗和焦味中格外清晰,將恍惚間一絲熟悉的氣息也掩蓋。
不敢期待,不如……就當做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