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飛往記憶深處的候鳥
原來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這麼近,一個動作,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小小的想法,都是計量器。
那年秋天萬代的爸爸不幸從新一輪下崗風潮選中成為了一名下崗職員,萬代的爸爸是國企的一名小領導,平日里風光無限的人前人,下崗后變得秋分落葉的人後人。萬代不解的好幾次問爸爸,但爸爸都以小孩不要管大人事答覆她。此後,萬代不去問了,因為爸爸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讓萬代覺得很陌生,陌生到讓她覺得這不是自己爸爸。
萬代跑去向媽媽告狀,媽媽放下手裡編製了一半的毛衣,將萬代抱在懷裡颳了刮她那粉嫩嫩的小鼻子:「萬代啊,你也快要上中學了,總是有什麼問題找媽媽可是長不大的哦!」
她窩在媽媽溫暖的懷中,媽媽身上的那件毛衣軟軟的聞起來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萬代肆意地在媽媽身邊撒著嬌,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只要在爸爸那兒受委屈了,萬代就會跑到媽媽身邊撒嬌,一邊撥弄著媽媽手中的毛線,嘟嘟嘴:「媽媽,我不喜歡這種顏色」
媽媽笑著怪道:「這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萬代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手中不停編織的毛線,眼皮像是被人灌了鉛水似的慢慢往下壓。
媽媽低頭見萬代像只小貓一樣的睡在自己身邊,小心翼翼的起身從卧室里拿了張小棉被蓋在萬代身上,棉被上印著一隻只懶洋洋的打著哈欠的小豬。
朦朧中一陣輕微的碰撞聲,吵醒了睡在沙發上的萬代。她揉著睡眼循身找去,卻見好久不曾回家的爸爸躲在廚房的角落裡,蹲在地上。手指間夾著一張銀色的錫箔紙,紙上還放著一小堆白色的粉末。「咔吧」一聲,爸爸按下打火機,紅色的微弱火光開始在紙下凝聚,白色粉末被燒成一陣濃烈的青煙。萬代見爸爸急忙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塑料吸管,把那些青煙當作珍寶一般全都吸入了鼻孔中。
萬爸爸開始大笑,萬代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過,她害怕的差點大哭。這時,媽媽從身後將萬代抱走了,萬代哭著指向廚房裡大笑的爸爸說:「媽媽,爸爸他怎麼了?快去救救他呀」
媽媽將萬代抱回她的卧室,彎下身溫柔地揉著萬代的頭:「萬代記住,不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訴別人聽哦!」
「小花也不行嗎?」萬代腦中閃過她最要好的朋友謝雅花。
媽媽搖頭:「不行!」
萬代老老實實的待在房間里,媽媽出去時已將門反鎖。萬代的耳朵貼在白色的木門上,努力聽外面的聲音。
門外萬代爸爸毒癮剛過,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坐在沙發上,像是經歷了一場大病。
萬代媽媽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沉默不語,此時的客廳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除了二人的呼吸聲和牆上壁鍾「滴滴答答」聲就沒有其他。
窗外開始下起了小雨,陽台上曬著的衣服還未來得及收,被風吹得斜在一邊。
萬代爸爸雙手深深陷入頭髮中,開始使勁扯它,大把大把烏黑的頭髮隨著動作幅度掉在地上堆成了小山。這個驕傲的男人哭了,豆大的淚珠落在地上的頭髮上。
「你哭什麼?」萬代媽媽始終把頭扭在一邊,不願正眼看身後這個男人。
萬代爸爸的哭聲中交雜著後悔、祈求、放棄。
「多久開始的?」
「……一月前」
「萬建國!你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想過這個家想過萬代嗎?」
「我……」男人咽住,他想起了女兒那張純潔無暇透著童真的臉。他用力捶打大腿,他是如此的愛著他女兒。
「我……想過……可是……」他說不口,自己的頹廢讓深愛著自己的妻女陷入了萬丈的深淵中,她們對自己悔恨又充滿期望。
女人轉過身來,走到男人面前蹲下,纖細的手指捧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心中還有這個家嗎?」
男人看著女人的眼睛,乾癟的嘴唇向上揚,一用力嘴唇上就多出了幾道血跡。
女人的眼睛還是如他們初次相見時那樣美,清澈的如一汪清泉一樣。男人記得自己當時第一眼見她時便被她迷住了。但致命的一點是,他只是一個從鄉下來的窮學生,而女人確是學校里公認的校花。為了追到她,男人使出了全身解數。在冬天時,替她把熱水打好送到樓下;夏天時,替她趕走蚊蟲驅走炎熱;那時圍在女人身邊的追求者有很多,最終打動了她的是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在周圍人的唏噓下,父母的百般阻擾中,女人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嫁給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
萬媽媽忍住淚水,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還記得我當初嫁你的理由嗎?」
男人垂下眼,小聲說:「上進心……」
萬媽媽鬆開手,積累的憤怒及失望化作一隻一隻的拳頭打在男人身上。
萬爸爸閉著眼,接受這份懲罰。
直到手指再也握不成拳頭的形狀,萬代媽媽才停下。良久,她緩緩說:「戒毒吧!」
男人眼裡掠過一絲希望,隨即又黯淡下來。
「來得及嗎?」
女人將所有的期望化作掌心力氣,一個清脆的耳光聲在客廳里回蕩。
「沒有來不及,只有不敢做!」
萬代待在卧室里,緊貼著房門的耳朵染上了溫熱的淚水,她惻惻身那隻耳朵有些發紅。她抱著生日時爸爸送給她的那隻比自己還大的哆啦A夢。藍色的布料上浸濕了一大片,萬代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遇到只有在電視上出現的一幕。一個小時前她還以為自己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個小時后她從天堂跌落了地獄。她小心翼翼的蹲在鋪著粉色床單的床上,靠著牆,白白嫩嫩的小手上多出幾個紅色的牙齒印。
萬爸爸染上毒品后,沒過幾年萬代他們一家搬離了舒適寬敞的公寓,新家是位於鬧市中心四合院中的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里。四合院前面的那條馬路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搬家的車開進來時,萬代透著車窗看到湖面上浮著幾隻南飛的候鳥。
萬代記得搬家那天,媽媽臉上那依舊的笑容變得僵硬,她似乎覺得媽媽在裝,而且裝的很痛苦。相反,爸爸那天緊鎖多日的眉頭,第一次舒展的很開。他勤奮的將大卡車上的從舊家搬來的沙發等等抬下來,偶爾擦擦臉頰上的汗水。萬代那一瞬間甚至感到,爸爸變回以前那個爸爸了。
新家裡面塞滿了搬來的東西,小小的空間里根本放不下這麼多的物品。
萬媽媽偏著身子坐在一張灰色的尼龍沙發上,她似乎對這些東西毫不在意,但以她之前的性格,這些東西她是絕對會收拾的妥妥貼貼。
萬爸爸像是看出端倪,他大手一張抱起一張木桌,邊走邊笑:「房子太小,我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搬出去吧」
沉默許久的萬媽媽這時轉過身來,心中積累已久的憤怒瞬間噴發出來。她伸出手指著萬爸爸的鼻子:「萬建國!這個家最沒用的是你吧!」
萬爸爸臉一沉,「哐鏜」一聲,手上的木桌被他扔在地上,巨大的撞擊力使幾隻支撐木桌的腿被摔斷。
萬代顯然被這聲音嚇著了,但她又不敢哭,因為媽媽曾告訴過她「乖孩子是不掉眼淚的」,她怕一哭,爸爸媽媽就不要不乖的自己了。
萬爸爸低著頭沉默半會兒,轉身摸了摸萬代的頭,笑著說:「萬代嚇壞了吧,媽媽和爸爸鬧著玩兒昵!」又撿起摔在地上的殘疾木桌,推開有些生鏽的鐵門走了出去。
這一個晚上,萬爸爸一夜沒回。萬代就著一些吃剩的餅乾充了飢,她小心翼翼地問了問躺在側身躺在床上的媽媽,可是媽媽沒有回答。萬代悄悄地靠近,聽見媽媽偷偷的抹著眼淚。那一夜,萬代沒睡,她想著爸爸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爸爸媽媽還能在帶自己去一次遊樂園;那一夜,萬媽媽沒睡,她想著好端端的一個家,為何會變得這種模樣,到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那一夜,萬爸爸沒睡,他躲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裡,偷偷的吸食著他那少的可憐的白色粉末,他知道這樣做只會使這個家越陷越深,但……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擺脫!
隔天早晨,鮮少下雪的南方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很大,整整鋪滿了整個院子的空地。萬代趴在窗戶上,眼巴巴的看著屋外在雪地里堆雪人的那幾個小孩兒,其中那個帶著大軍帽的男孩格外引人注目。正當她看的正入神時,萬爸爸回來了,身上沾滿了沿途飄落的雪花,衣服的手臂上還破了幾個口子。
萬代有些欣喜地跑過去抱住他:「爸爸,你昨晚去那裡去了?」
萬爸爸拍拍身上的白色的雪花,眼神疲憊的摸摸萬代的頭:「昨天爸爸有事去了」抬頭又望了幾眼始終側著身躺在床上的萬媽媽,他走過去低著頭,和犯錯了的萬代一樣。
「還在生氣嗎?」萬爸爸小聲說道。
萬媽媽像是沒有聽見,一動不動的。
「我知道我做了對不起你對不起萬代對不起這個家的事……但……請給我一次機會……一次……好嗎?」
萬媽媽的聲音有些發啞,好半天才說出話來:「你自己說……給了你多少次機會了」
萬爸爸像是被戳中了軟肋,別說一次就算十次機會她都已經給了。就連當初他提出建議將房買了拿錢去還吸毒欠下的債的時候,她也是二話不說的同意了。
可……萬爸爸還是抱這希望的祈求:「最後一次……真的!」
這一次萬媽媽咬了咬嘴唇,狠下心對他說:「如果還有下次昵?」
萬爸爸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他知道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同意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軟心腸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軟心腸有一天也會變成鐵石。
萬爸爸一本正經的舉手發誓說:「如有下次,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就是這兩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就使得萬媽媽再一次原諒了他。
萬代見爸爸媽媽和好了,自然心裡是無比的高興。她偷偷的望了幾眼,窗外玩的火熱的那群小孩兒,眼裡滿是憧憬。
初春的第一場雪,映著暖暖的燈光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下顯得格外溫馨幸福。萬代還久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飯的日子了,那時候萬代還想要是時間能夠就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屋外的雪依舊下個不停,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四合院東邊的那間房子前「砰砰」的敲門聲在寒冷的空氣里徘徊,開門的是一個長相俊秀的男孩。
男孩從門裡面抬頭望著站在屋外的這個男人,一臉喜出望外地拖著他直往家裡走,嘴上說著最溫馨的那幾個字:「爸爸回來了」
男人進屋后,摘下頭上的帽子,帽子上還鑲嵌著只有警察才能佩戴的警徽。
客廳里的女人有些責怪的說著男人只會忙於工作都不會回來看看老婆和兒子,飯桌上滿滿當當的菜看得出女人對男人的愛,歡聲笑語中是一個普普通通家庭最簡單的幸福。
馬路前面那個未名的湖,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放眼望去,像是置身於北國一樣。幾隻候鳥依偎在一起取暖,和它們一樣此時的萬代也依偎在爸爸媽媽身邊暖暖的說著她的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