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伶牙俐齒的小妖精
他們今天爭論的焦點是一本古籍的孤本,其主要內容是論證一段史實。既然是史實,就不會只有一家之言,總能找到其它的旁證;而且作者也不僅著了這一本書,從同一個人的其他著作中也可分析出原著的觀點,這並不是什麼難事。
其實很快就可以弄清楚,只是覃柏天生不愛與人爭辯,或者說根本不想花心思說服別人,於是更喜歡採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爭端。
果然,不過就是一盞茶的工夫,駿猊遠遠看著那群人漸漸安靜下來,表情從激昂變得凝重,從自信滿滿到灰頭土臉,從口沫橫飛到啞口無言,場面一度十分戲劇化。
但覃柏的表情卻始終保持淡定,這場賭局的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毫無懸念。就在眾人最沮喪的時候,他臉上僅是浮現一絲輕蔑的笑容,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便帶著太監和侍衛拂袖而去。
皇帝這種輕蔑的態度,似乎令他們更加難堪了。
然而眼下這種局面在駿猊看來,最要緊的重點是:皇上並沒有明確表示要打人屁股,那意思就是可以打,也可以先存著,可操作性還是很強的,事情還尚有餘地。
皇上走了,剩下一群人無論是錦衣衛還是文吏們,全是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
駿猊乾咳了兩聲,邁步走到眾人當中,說道:「其實皇上跟諸位打賭,不過就是君臣之間開的一個小小玩笑。學術上的事嘛,各人總會有不同的見解。皇上博學,此事權當是個警告,望以後諸君在修書過程中能保持謙虛嚴謹的治學態度,不要迷信權威,多注重論證。」
扯了半天官腔,駿猊看了一眼臊眉搭眼的眾人,連以往最趾高氣昂的總編大人都默不作聲了,便淡淡一笑,又道:
「那,就這樣散了吧,大家都挺忙的,不如回去繼續工作吧!」
眾人聽了,皆是鬆了口氣。剛要散去,卻聽總編大人突然喊了一聲:
「慢著!他們可以走,我卻不能!」
駿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解大人,您一把年紀了,對於編書也是費盡心力、盡職盡責,皇上正是體恤您才不予追究的啊。」
「不行,旁人也便罷了,老朽願賭服輸!這頓廷杖免不得!」
說著,這老頭兒竟是直接脫了官服,主動趴到凳子上:「皇上學識淵博,老臣輸得心服口服!……只是,既然打賭擊掌,豈有賴賬的道理?皇上憐惜大臣乃是高風亮節,我若不挨了這頓板子卻是良心有愧!
總旗大人,不必多言,只管打便是!我絕無怨言!」
「……」
還真是,什麼樣不著調的皇帝帶出什麼樣沒譜兒的大臣,服了。
他這樣一來,反倒是將了駿猊一軍,原想著息事寧人,這樣一來倒是糊弄不過去了。
眾人見老師這樣,竟是也不敢勸,只誇總編大人言出必果有擔當、給大家做了表率,一邊說著,一邊竟還有人也趴在他旁邊要求一同受刑的。
駿猊心裡罵了句傻缺,悄悄扯過身邊的旗官,暗暗囑咐一句:別打壞了,讓手下弟兄掂量好輕重!
那旗官自是個聰明伶俐的,連連點頭稱是。
錦衣衛平時經常做抓人殺人打板子之類的事,尤其打板子可是件技術活,同樣一頓板子下來,或死或傷或殘,亦或安然無恙,全在錦衣衛的手頭工夫了。
駿猊把事情安排妥當,這才搖搖頭,轉身又回永樂殿去了。
修書的事已經忙了好幾年時間,覃柏對於總編官還是有所了解的。這位老學究確實有真才實學,性情耿直又十分嚴謹,只是因為資歷夠老、地位也高,帶學生帶得久了,難免有些自負;加之又覺得皇上是行武出身、學問有限,平時也不太把他放在眼裡。
讀書人都是多少有些傲骨的,尤其是真正有些本事的,性格大都有稜角。不只是這位總編解大人,還有那位副總編陳大人也是半斤八兩,只不過那位副總編更懂得隱忍,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會輕易地提出質疑。
其實,這回覃柏本意也就是煞煞他的威風,並非存心要怎樣,見駿猊領會了他的意思,便放心地回永樂殿了。然而剛到門口,卻聽到裡頭竟傳出爭執的聲音,不由得眉頭一皺,便在殿前收住腳步,在門前側耳細聽。
說話嗓音最宏亮的,一聽便是副總編官陳大人:
「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背後是誰,這裡不是你能呆的地方,請你立刻離開。」
那聲音氣勢洶洶,冷漠而底氣十足。然而對方卻是毫不退讓:
「陳大人,在我離開之前,您是否應該先給我一個明確且合理的理由?到底是因為能力不夠,還僅僅是因為性別?」
當雪河溫柔而堅定的嗓音傳出來的時候,覃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聲音對他來說簡直不能再熟悉了,正是他朝思暮想了整整十年的人。胸中狂跳不止,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幾乎立刻就想推門而入——然而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望了一眼身邊的老內監,看到老內監眼中同樣的詫異,他悄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都是。」
副主編大人的聲音帶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傲慢,覃柏幾乎可以想象出他此時的表情。
她似乎是掏出了什麼東西,丟到桌子上:
「皇榜上說得明白:『朝廷招募有學之士進宮修書,有功名者優先』,既沒有說沒功名的不能來,也沒說僅限男人。當然,按照我朝的規矩,女子是沒有可能考取功名的,因為考場根本不許女子進入,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眾人輕蔑的笑聲。
覃柏此時已十分確定是她,心裡一陣暗笑:若是我朝允許女子入仕,只怕是早被你鬧得地覆天翻了。
「好笑么?」
雪河的聲音冷冷的:「愚蠢之人總是有著迷一樣的優越感,諸位真是演繹得十分到位了。」
陳大人聲音一沉:「女子重在賢良淑德,學會相夫教子、三從四德便好了!哪怕上天眷顧,讓你有幸能多識得幾個字,也不是讓你在人前輕狂賣弄的!」
陳大人平時並不算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只想儘快將這個異類從自己的團隊中清理出去:
「我對你的容忍已經快到極限了,請不要再自取其辱。」
「好巧,我也是。」
雪河的語氣仍是淡淡的:「您都還沒有看過我寫的東西,憑什麼就要否定我的能力?」
「我已經說過了,你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
「資格?生為女子,所以天生就要接受你的偏見和歧視么?」
雪河誇張地大笑兩聲:「你為何就是見不得女子有本事呢?你在心虛什麼?連個機會都不敢給我,就這麼害怕我會強過你嗎?」
「你這沒規矩的狂妄之徒!……來人!」
「啊哈,我知道了!陳大人出身高貴,你不是女人生的,你是你爹生的!所以你才天生討厭所有的女人!」
「放肆!」
「我放肆?……你們既然都自詡是講究體面、滿嘴仁義道德的讀書人,那我且問你!這世上有誰不是女人生的?你又憑什麼瞧不起女人?!一上來問也不問,開口便說我沒有資格坐在這裡,你這講的又是哪門子道理?」
聽到此處,覃柏唇邊不由浮現一絲笑意。這些道貌岸然的腐儒哪裡見過這般伶牙俐齒的小妖精?眾人聽了自然不服,紛紛出言呵斥,她卻毫不退讓,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從容不迫地一句一句懟回去——她此時囂張跋扈的樣子,哪怕不能親見也完全可以想象。
單說吵架這件事,無論擺事實講道理還是純粹胡攪蠻纏,反正覃柏是沒見她輸過的。
接下來,以陳大人的性格,吵不過肯定就要翻臉了。然而雪河又豈是好欺負的?論文論武,雖然雪河不見得吃虧,但覃柏到底還有些心疼他的硯台——
「誰在殿上喧嘩?」
覃柏推門而入,只見陳大人氣得面紅耳赤全身發抖,而雪河由於身高沒有優勢,就直接站在椅子上,高高在上地俯視所有人。
那氣勢,感覺只需要使個三四分力就能讓對麵糰滅,沒有懸念。
覃柏的出現打斷了這場鬧哄哄的爭吵,雖然他的語氣是喝止的,臉上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笑容,使得嚴肅感大打折扣。
就在兩個人目光相接的瞬間,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一拍。那張魂牽夢縈的熟悉臉孔,竟是如此突然地就出現在眼前,毫無預兆。過往的一幕幕,飛快地又在腦海中閃現一遍,不由自主地,腳步就在向她靠近。
眾人見是皇上回來了,都慌忙倒身便拜,三呼萬歲。
雪河愣了一下,彎腰從椅子上跳下來。覃柏見狀,慌忙上前一步扶住她,隨即意識到不妥,又略顯尷尬地抽回手,說了聲「免禮」。
眾人這才平身,卻不曾有人注意到方才那個小小的細節。
覃柏略停了片刻,換了副嚴肅的表情,到底還是將視線緩緩從她身上移開,踱步走到書案后,落座。
「皇上。」
不等陳大人開口,雪河率先上前施禮說道:「民女雖沒有功名,卻是受錦衣衛總旗大人舉薦、吏部侍郎親自審核,方才來到永樂殿為聖上修書的,也不知是犯了什麼法,陳大人非要將我趕出去,還求皇上明鑒!」
「你!」
陳大人見被她搶了先機,剛要說話,卻見皇上一擺手:「朕的皇榜上,確實從未說過『女子不可錄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