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沒有什麼可以阻擋
錦衣衛暫時從後宮撤出了來,駿猊看了看餘妙瑾:這回總行了吧?
餘妙瑾哼了一聲:「大人,您也隨我走一趟吧?」
看這意思,大概是怕他扭臉就變卦,駿猊只得笑笑:
「成,您說了算。」
於是餘妙瑾與駿猊一前一後便往永樂殿去。
秋風蕭瑟,兩個人一同走過長長的永巷。高聳的金瓦紅牆,滿眼皆是熱烈的大紅色,在北方深秋的涼風中卻顯得毫無溫度。
餘妙瑾面色凝重,心裡暗自揣測那宮女到底能惹出多大的禍端。
無非有兩種結果。
現在朝廷正專註於修書之事,皇帝更是親力親為地時時督導。以那個十五歲小丫頭淺薄的人生閱歷,就算樣貌上能與雪河有那麼一點神似,想要勾引皇帝,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失敗之後,無非就是被斥責一頓、貶黜出宮,再嚴重些就是杖責或是殺頭,但絕不至於鬧得整個後宮都不安寧。
那麼,更糟糕的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她得逞了,如願受到皇上的寵幸。據餘妙瑾對覃柏的了解,以前在王府時,他就算裝也要裝出好色的樣子,但是如今完全沒有必要了。他絕不是個會被聲色所動的人。若是換作尋常的帝王,事後通常會封賞那宮女,就算不加恩寵也至少會善待她。
但覃柏肯定不會。
他和雪河在一起時所表現出來的痴迷和寵愛,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對專情男人的定義。為了忠於他們的愛情,他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穿過三四道宮門,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永樂殿前的廣場上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宮女,像一群驚恐萬狀的待宰羔羊。
餘妙瑾見了也不由得暗暗吃驚。
覃柏對付大臣們從來都是毫不留情,但對於皇后和後宮的女人還算客氣。而今天這種情形,使餘妙瑾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些宮闈中的女人,都是要靠皇帝的恩寵才能生存的,所以為了爭寵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只可惜這次她們真的是搞錯了對象。後宮女人們那些小伎倆,只要不太出格,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他尚可裝作不知;但若是太過越矩的話,恐怕就要大禍臨頭了。
今天的狀況,看來十分不好。
不斷地還有錦衣衛將綁著的宮女從宮門中帶出來,推推搡搡地送到廣場上。女孩們一個個哭得梨花帶雨,妝容不整,髮髻散亂,境況十分凄慘。
「您要是方便的話,就勸勸皇上吧。」
在殿外候旨的時候,駿猊小聲說道:「就算是哪個伺候不周,他有起床氣,鬧成這樣也未免有點過了吧?」
所以當然不是起床氣的問題。
餘妙瑾淡淡說了一句:「你把這事想得簡單了。」
駿猊揚揚眉:「反正現在我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您要是願意勸的話,說不定還能有點用。」
相處得久了,她深知眼前的少年正直善良,卻太過單純了,跟他的身份真是十分不搭。文武百官都無不懼怕錦衣衛,說他們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個個都是索命的閻羅。哪怕駿猊表現得再怎麼平易近人,也會被罵成偽善的走狗。
餘妙瑾心裡嘆了口氣,目光緩緩從廣場的人群中掠過。大部分人都可能是因為出來得匆忙,身上衣衫皆是十分單薄,一張張粉嫩的小臉凍得紅;臉上的脂粉早就花了,顯得楚楚可憐又十分狼狽。而緊緊綁在她們身上的繩子,在蒼白的膚色映襯下卻顯得尤為刺目。
她原是想說「我說話又能管什麼用」,但看著眼前這千餘條正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鮮活性命,最終說出口的卻是:
「……我試試吧。」
永樂殿上到處都堆滿了書,連皇帝的書案上也堆得如小山一般。各種手稿、書頁、捲軸、泛黃的古籍擺滿了每一處角落,空氣中瀰漫著紙張和書墨的香氣。整個屋子裡燈火通明,大概是因為時辰還早,只有覃柏一個人穿著龍袍端坐在書案前,目不轉睛著盯著面前的書冊。
兩個人上殿,行了君臣大禮,覃柏這才抽空抬了抬眼皮,見餘妙瑾也來了,微微皺著眉頭對駿猊說道:
「你還真是越來越會辦差了啊!朕讓你去拿宮女,你卻把皇后帶來了?」
「皇后乃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務,自然都是要先經過皇後娘娘的啊。」
覃柏的語氣中明顯添了一絲不悅:
「哼,你倒是長本事了,都學會討巧賣乖了。」
駿猊一臉委屈,小聲道:「……皇上,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覃柏冷笑一聲:「那就下殿繼續啃你的蘿蔔去吧。」
「謝陛下。」
駿猊知道他一大清早起來就是各種存心找碴,真是片刻也不想在他眼前晃悠!倒是樂得把這燙手山芋丟給餘妙瑾,便頭也不回地下殿去了。
只是短短几句玩笑話,就聽得出來他的心情並不好。看樣子,駿猊在率錦衣衛去後宮之前,肯定就與他起過爭執、還鬧得不大愉快。
餘妙瑾等駿猊走了,這才開口說道:「皇上要抄檢後宮,臣妾抖膽有幾句話想說。」
「說吧。」
覃柏的目光又回到面前的書本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餘妙瑾略一停頓,緩緩開口道:「皇上胸懷天下,日理萬機,宮闈之內的瑣事,還是不勞陛下費心,交由臣妾來處理吧。」
「可以。」
覃柏幾乎是不假思索:「今天過後,後宮的事朕絕不會再過問半句。」
他的語氣看似平靜,給人的感覺卻是帶著很大的情緒。
——他強調了『今天過後』,其實就是在暗示,今天一定會有大事發生,而且無可阻擋,因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餘妙瑾隱隱感覺到那必然不會是件什麼好事,而且迫在眉睫。但是,自己顯然已經被隔離在事外,他並不希望自己插手。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個宮女弄巧成拙,犯了他的忌諱。這種事情他自然不會明說,更不會交給皇後來處理。所以外頭那些宮女就不明不白地被牽連,都要變成鶯兒的陪葬了。
駿猊真是出了道難題。顯然他是知道內情的,而且肯定已經試圖勸過了,無功而返。
餘妙瑾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見他雙目低垂,視線似乎是落在紙上,但鼻翼緊縮、雙唇緊抿,眼神有些飄忽,顯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書本上,而是在專心想自己的事情。
看似平靜,卻暗藏殺機。
從時間上推算,以覃柏眼裡不揉沙子的性格,大概就是昨晚發生的事。現在他的情緒大概處於風口浪尖,正尋人撒氣。若時此刻強行探問事由,只怕他立刻就會暴發,局面將變得難以收拾。
但是,事關後宮上千人的性命,她不得不做那個批龍鱗的人:
「皇上,臣妾有句不該說的話。」
「那就別說了。」
覃柏不動聲色地回了一句:「省得引火上身。」
他的態度十分明確,沒有給她留下半點餘地。
但是,餘妙瑾還是決定要冒險試一試。
她撩起裙擺,雙膝落地,身子挺得筆直。綉滿了繁花和鳳鳥的華麗朝服像是一朵盛開的茶花,精緻地綻放在玄色大理石地面上,無聲無息。御書案上的燈光,映照在她端莊而嚴肅的臉上,頭上純金的丹鳳朝陽冠熠熠生輝,飽滿的東珠和瑩潤的翡翠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尊貴。
然而覃柏並沒有看她,只是說道:「皇后這是何意啊?」
「臣妾乃六宮之主,管教妃嬪和宮人皆是皇后的職責所在。若是有哪個宮女服侍不周、亦或是頂撞了皇上,臣妾理當一同受罰才是。」
「這就不必了吧。皇后賢良淑德,並無不當之處。哪個沒臉的來招惹朕,朕自然就要讓她們知道厲害。」
覃柏終於抬起頭,望著跪在地下的餘妙瑾說道:
「朕說過了,此事與坤寧宮無關。」
「天下之事皆與天子有關,後宮之事也皆與臣妾有關;身居此位者,怕是不能獨善其身的。」
餘妙瑾雖是跪著,態度卻仍是不卑不亢。
覃柏雙目微合,悄悄斂去慍怒之色,卻露出愈發明顯的殺氣:「朕從不敢自詡仁君英主,但既然皇后要做聖賢,朕又怎好駁了你的美意?」
餘妙瑾聽了,不禁在心裡打了個冷戰。
這隻,只見一名錦衣衛大步上殿來,向覃柏呈上一份名單,叩首道:「所有宮女,除坤寧宮以外,共計三千零一十二人,已全部在殿外候旨。名冊在此,請陛下過目。」
覃柏將那名冊翻了翻,便隨手往下一丟,淡淡地吐出一個字:
「斬。」
「皇上!」
餘妙瑾一改往日的沉穩持重,幾乎是喊出來的。
「如果你想要彰顯母儀天下的悲憫之心,可以同去。反正這三千多人即將同赴黃泉,也不差你一個。」
他的眼神與語氣一樣絲毫不帶感情色彩,且冰冷刺骨。
餘妙瑾心裡猛然一沉。
他的態度如此堅決,就意味自己只剩下最後一種方法。
『死諫』。
這種臣子向皇帝勸諫的終極形式,對歷代君王都有奇效。這是因為敢於捨命直諫、不畏生死,對於臣子來說是表現忠誠的最高形式,等於直接貼上了『忠臣』的標籤,無論結果如何都註定了會被載入史冊、被後人歌頌,而帝王在嚴峻的輿論壓力下若是還不悔改,就會被罵作誤國的昏主。
但是對於眼前這位皇帝來說,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他才不在乎做皇帝的名聲。
就像當初遷都的時候,始終持堅決反對意見的兩朝老臣、內閣首輔方笑孺,曾攔在皇帝的車駕之前,口稱『若皇帝執意要遷都,便從老臣身上傾軋過去!』。
結果,那老頭就當即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肉餅。
那也是皇帝第一次對群臣們開殺戒,一下子就讓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位新君不僅不太好講話,心腸也是足夠硬,並且耐心還十分有限。
然而事情還不算完。皇帝借著方笑孺一家發喪弔唁之機,向群臣們放了狠話:遷都之事沒有商量的餘地!若有誰想學那姓方的老頭,提前打個招呼、把人數報上來,朕給你們準備個大型車禍現場,順便還能辦個集體葬禮,省得今兒死一個、明兒死一個的麻煩。
他的套路跟尋常的皇帝不太一樣,但是卻很有效果。從此就真的沒人敢再懷疑他的耐心,而且,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人能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