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饞
一個一逗就炸毛、蹬鼻子就能上臉的鬼丫頭,如今平靜得讓人覺得詭異。若不是真的死心了,就肯定是在憋大招。
總之,就是讓人感覺很不踏實。
束海卻冷冷道:「她?好得很呢!」
狴犴不解:「我怎麼有些糊塗了呢?之前聽駿猊說,送她來的時候也是好好的,兩個人都沒有吵架,這怎麼突然之間連什麼話都沒了?莫不是,真的要丟開手散了不成?」
「你啊,還真是一根筋。」
束海突然搖頭嘆道:「他們若真是打算散了,覃柏又何必托你帶東西給她呢?她還高高興興地收了?」
「那,怎麼連句話都沒了呢?」
「我問你,覃柏跟皇后關係如何?」
「相敬如賓。」
「那就是說不怎麼樣咯。」束海扁扁嘴:「是不是從來都未跟她走近過半步、連話也沒有多說過半句吧?」
狴犴點頭:「聽駿猊說,大概就是這樣吧。自從遷都回到燕京之後,他就一直吃住在永樂殿上,從未去過後宮,也沒臨幸過哪位妃嬪。每日勤於朝政,一心撲在修書的事上,廢寢忘食地;生活單調又乏味,就跟個苦行僧一樣。皇帝當到他這份上,誰見了都替他不值!」
束海聞言也忍俊不禁:
「有的人,一輩子大概只會喜歡一個人。哪怕是身邊繁花似錦,心裡也獨獨只惦記著最愛那一枝。倒也不見得是多能吃苦、多麼懂得剋制,只是天性使然,心裡裝著比放縱情慾更要緊的事罷了。」
「可是先前,覃柏一得空便纏著駿猊要來巫山尋她。怪的是,自那日河間府城樓上一別,竟是再未提起過。」
「因為他想通了。」
「想通什麼?」
「他想通了雪河為什麼要離開,因此就也十分清楚自己當下最該做什麼。」
「唔,也是。他早該明白的,就雪河那驕傲的性子,怎麼可能甘心做人妾室呢?」
「不,重點不在這裡。別忘了,當初她跟覃柏好的時候,在王府也只是個侍妾,連側室都不算呢。」束海糾正道:
「身份和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時候的覃柏心裡就只裝著她一個,餘妙瑾站在對立面上,是他需要時刻堤防的對象;後來局面發生了變化,他的身份在餘妙瑾面前不再是秘密了,關係也從敵對變成了隊友,這可就大不一樣了。
這在覃柏看來並沒有什麼,局面倒是變得對自己更有利了。以他的立場,覺得跟餘妙瑾肯定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有誤會,只要解釋清楚就行了。
但是實質上呢,無論餘妙瑾對他有沒有心思,只要她存在,對於雪河來說就已很不公平了,後面的日子也不可能太平。以雪河的智慧,怎麼可能會把自己置身於這種糟糕的兩難局面之中呢?」
狴犴倒是不以為然:「不就是宮斗嘛!雪妹還會怕這個?……就她那性子,沒事都得整出點事來,活生生的無風三尺浪!您還指望著她能去過什麼樣的太平日子?連我都不信!
餘妙瑾要是敢動爭寵的念頭,雪妹開不開掛都能名正言順地滅了她,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束海不禁有點生氣,敲桌道:「你怎麼還不明白,這根本不是輸贏的問題!」
「誒?」
「入了這個局,就已經是輸家了。」
束海嘆氣道,一臉『你怎麼這麼笨』的表情:「打個比方:你比狗聰明,你跟狗一樣聰明,你還不如狗聰明——你更能接受哪一個?」
「……」
「所以你幹嘛要跟狗來比呢?」
束海接著說道:「無論愛情有多麼美好、多麼寶貴,如果需要拿尊嚴來交換,那必須立刻掉頭走開——讓人失去自我的愛情是註定不能長久的,而且死相很難看。」
「按您這種說法,那後宮里的女人都是傻子么?」
束海正色說道:
「不,在不同的遊戲規則中,人是會有不一樣的活法的。若我只是個普通的山野村夫,我的女兒被選入宮中做了皇子妃子,那就是件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的大好事,一步踏上人生巔峰!無論她在宮裡混成什麼熊樣,也都算是人生贏家了。」
「嗯哼,因為人的需求不一樣,價值也不一樣。」
「這話你總算是說對了。」
束海終於點點頭,又道:「我徒弟是什麼人?根正苗紅的仙二代!上古戰神重黎的寶貝閨女!連天帝都視如珍寶,被凡間的二手皇帝納入後宮當了個妃子?就算她不要面子,我這張老臉都要丟盡了好嗎?」
「還,好吧。」
狴犴皺著眉頭,勉強說道:「人分高低貴賤,愛情是不分的嘛。也不能只顧著面子吧……」
——老紙也是根正苗紅的仙二代,喜歡上一個琴譜化的靈怎麼啦?丟臉嗎?
束海看著他,摸摸下巴,似乎是猜到了他的疑問,十分認真思考了一陣:
「你知道么,當初雪河還沒出生的時候,天帝曾經跟你娘半開玩笑地說,若是生了個男孩,就想立他做太子。」
狴犴不由得一驚。
天帝從上古時代起便是個老光棍,既沒有皇后也沒有子嗣,只有一位長姐便是戰神重黎。
「當然,他說完這話便被你娘罵了。」
狴犴不由扶額。長公主重黎是最聽不得別人以性別說事的,哪怕是天帝也不行。
束海嘖嘖道:「天帝立刻道了歉,你娘便又說:『若是個男孩,便由著你隨便怎麼歷練他去,反正男人就是註定要多受些磨難才能成器;可若是個女孩,我重黎的女兒必是舉世無雙的,只怕這三界之中最尊貴的皇冠,也配不上她。』」
狴犴苦笑道:「肯定是我娘原話沒錯了。在她眼裡,男子就跟天生殘缺沒差的,說什麼做什麼都難以讓她滿意;唯有女孩才是完美的,最合她心意,也最得她寵愛。」
束海立刻一臉嫌棄道:「也休要說你娘偏心!無論天資還是容貌還是為人處事,雪河就是樣樣都比你們幾個死直男要強!」
「好好好,您徒弟樣樣都是最好的。」
「你也不用酸,說不定將來她真就做了女帝呢?」
束海長舒一口氣,望著窗外說道:「三界至尊,那可不是誰都敢想的!……嘖嘖嘖,站上權力巔峰的女神,怎麼可以有一段當人妾室的黑歷史呢?」
哪知話音未落,雪河竟是去而復返,推開門一臉興奮道:
「四哥,你送我去趟京城吧?」
狴犴嘴角抽了抽,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束海——老怪,打臉不?
束海顯然是臉上有些掛不住,有些惱羞成怒道:「你什麼情況啊?十年都等了,這會兒又跑去鬧什麼妖?」
雪河愣了愣,聽他語氣竟是氣急敗壞的,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略顯尷尬道:「我,就是,突然想吃燕城的小點心了,饞得慌。」
真是個好理由。
狴犴忍住笑:「成啊,反正我閑著沒事,就送你一趟好了。」
「謝謝四哥!」
雪河開心地應了一聲:「我去換件衣裳就來!」說完轉身又蹬蹬蹬地跑出去了。
狴犴立刻笑出聲。
束海黑著張臉:「……媽的,還是死師徒吧。」
「別別別,您這歲數這閱歷,收個徒弟著實不容易。」狴犴笑著勸道:「你跟她置什麼氣?狗屁不通的,湊合過吧。」
「沒出息的死丫頭,吃貨,呸。」
「那可是未來的女帝,您用詞還是須得謹慎才是。」
「她要能當女帝,三界才真是要爆炸了!」
狴犴一陣哈哈大笑,丟下臉色鐵青的老怪,轉身出門尋雪河去了。
——
如今的燕城與以前可是大不相同。
氣勢宏偉的皇宮自不必說,以前青磚黑瓦、灰頭土臉的破舊小街道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豪華熱鬧的樓廈林立,燈紅酒綠,和車水馬龍的街市。
駿猊說好了請客,在京城最有名氣的酒樓定了滿滿一大桌,如今點心吃了兩輪,菜都上齊了,東道卻還沒來。
狴犴和停雲作陪,與雪河有說有笑地聊著近來京城發生的各種新鮮事。
「我還以為你到了燕城,肯定先要去見覃柏,沒想到居然是先下館子。」狴犴笑道:「你師父罵你這句吃貨倒是沒錯的。」
「見自然是會見的,只是沒這麼當緊。」
雪河卻不以為然道:「他都當了皇上了,整天那麼多人圍著他轉,插翅難逃!我急什麼?」
「哈,那倒是。」
「倒是停雲,身上的戾氣比上次見你的時候要少了許多!」雪河笑眯眯地給停雲布菜,說道:「可見我四哥還是挺上心的,這些年沒少奔波吧?」
沒等停雲說話,狴犴接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嘛。她落得如此,原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更為上心。」
「不錯,在世間行走這些年,四哥也變得會講話了呢。」
三人正在閑聊,聽聞樓梯傳來陣聲響,隔著屏風望見一個人朝這邊走來,雖然模樣瞧不太真切,想必應是駿猊來了。
從外頭到這雅座的隔間不過相距數步,然而他才剛露個頭,周圍幾桌客人原本熱鬧的說笑聲戛然而止,隨即就見好幾人縮頭縮腦地悄悄下樓,逃也似地溜了。
就連店裡的夥計也是變顏變色,戰戰兢兢將他迎了進來,連腿都在發抖。
整個一層樓,不一會兒工夫便是鴉雀無聲。如今正午時分,異常的寂靜與樓下形成鮮明的對比。
駿猊仍如往常一樣一身素白色飛魚服,披著黑色的斗篷,腳上穿著官靴,一臉嚴肅地來到面前,落了座;夥計哆哆嗦嗦地奉茶上來,宛如伺候索命的鬼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