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青鬼 第二十二章 莫道桑榆晚
?少女的聲音清清淺淺,聽上去很是舒服,此刻卻帶了一絲抱怨:「我都站這麼久了,你還不開窗?」
趙無安從地上站起身,晃悠悠打開客棧的窗子。夜涼如水,月色輕輕灑下,罩在二人身上。俏立在窗邊的佳人一襲黑紗,掩住了並未穿多少衣衫的嫵媚軀體。窗外並無平台,少女的立足點,不過就是一塊微微凸出來、甚至不及半個腳掌之長的木條。
見趙無安打開窗子,她也不見外,一抬腳就踩上了窗沿,向趙無安伸出手。趙無安本來是欲拒還迎了一下,看她如此坦坦蕩蕩地借力,也是無奈,苦笑著握住少女的手,將她拉進了屋子。
踏進客房的少女總算是鬆了口氣,把那件纏繞全身的黑紗扯去,下面所穿的衣物竟驚人的少。她的身段本來就已足夠曼妙可人,而全身上下,除了必須掩體之處穿有衣物,光滑的小腹、白藕般的手臂,還有一雙修長的腿都直接暴露在空氣中。少女把手伸向頭頂,取下了一直頂在頭上的數個大小不一的銀環。手腕、腳踝以及脖頸都套上了這玎璫作響銀環,這才停下動作,與一直注視著她的趙無安對視。
「深更半夜闖進一個大男人的卧房,還穿的這麼少,就不怕我對你做些什麼?」破天荒地,趙無安居然和她開起玩笑來。
她搖搖頭:「我何必怕一個斷袖?」
趙無安揚起好看的眉頭,奇道:「你從剛才就在說,什麼斷袖?我可不是斷袖啊。」
「別撒謊了。」少女開始疊起那件黑紗,「你是男的,我哥哥也是。這不是斷袖是什麼?」
趙無安挑眉,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是我不喜歡你哥哥啊。」
少女沒理他。
「再說了,既然我是斷袖,你何必還追到這裡來?」趙無安攤開手,「九年之前,又何必要毒殺那二十九名無辜女子的性命?我最恨無故取人性命之人。桑榆,你於我有救命之恩,無以相報,更難報仇,只能敬而遠之。等到你不喜歡我了——」
趙無安一邊說著,一邊臉色越來越掛不住。因為被喚作桑榆的少女完全沒有被人戳破心事般的嬌羞之情,只是用她一貫有的那雙澄澈眸子注視著趙無安。此刻,那注視里,夾雜了一絲疑惑。
「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少女歪著頭問。
趙無安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故作鎮定問道:「那當年那二十九條人命——」
「都是哥哥殺的。他喜歡你,自然要讓你身邊沒有女子。」少女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也疊好了黑紗,將之平平鋪在地上,就蹲坐了下去,問道:「你不睡么?」
「你就睡在這?」趙無安愣愣地看著冰涼的地板。才初入春,就連他方才坐在地上一會,也覺得涼意瘮人。
「不是老規矩嗎?」少女微微一笑,「你睡床,我睡地板。」
說完,就枕著黑紗側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修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就不再動作。趙無安知道她入睡極快,要是再被叫醒,少不得要發一陣脾氣。無奈之下,只能苦笑著跌坐回床沿。
原來這麼多年,都是搞了個哭笑不得的烏龍。
是啊,代樓桑榆何等女子,她的哥哥早已是整個苗疆最令女子心儀的大丈夫,自己這中原小生的模樣,又不是有多玉樹臨風,舉手投足間就輕而易舉收穫一位少女的芳心,委實是有些難度。
少女的芳心收不到,倒是收到了一顆令人五味雜陳的大男人的心。趙無安心境澄定慣了,即使是聽見這麼個慘無人道的消息,也很快就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代樓暮云為追求他,毒殺他身畔二十九名女子,聽上去,也頗符合他那兇狠陰鷙的性子。
趙無安按著劍匣沉思。代樓暮雲貴為苗疆皇子,當作朋友自然是百利無害,若是當做仇人,可就得做好與整個苗疆對抗的準備。
回想起斗笠客所說的話,趙無安不以為然地喃喃自語:「到底是誰讓誰一世無安?」
二十九個無辜年輕女子的仇,他必須報。代樓桑榆於他有救命之恩,代樓暮雲可沒有。不過是與整個苗疆為敵罷了,在趙無安一生中,這還不是盤最大的棋。
只可惜,那時候年少輕狂,許多事情還是看的不透徹。
趙無安翻了個身,無奈地苦笑起來:所謂人生三大錯覺啊……
他沉沉睡去。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安晴睜開眼睛的時候,總算是緩過了昨天的勁兒來。暈乎乎躺下去,飽飽睡了一覺,現在已是旭日高照,這家荒野小店確實心誠意正,即便是中等客房也窗明几淨,稻草床鋪的尤其軟實,一覺睡得十分舒服。她伸了個懶腰,想想今天送完趙無安回寺,就可返回清笛鄉,一時間趙無安不能隨便吃東西的叮囑也忘了大半,揉了揉肚子,就開始思考今天的早點。
對床的安廣茂睡得迷迷糊糊,但顯然已是睡足了,打著哈欠就準備從床上坐起身子。安晴一翻身坐起來,穿上昨日那件窄袖流雲繪雀羅衣,興沖沖地沖老爹招呼道:「吃什麼?」
在軍伍之中住慣了的安廣茂至今仍沒什麼富貴習氣,揉揉眼睛搓搓臉,信口道:「饅頭稀飯。」
「得嘞。」安晴高高興興跑出門去,遇上昨天那個端炒雞蛋的小廝正端了一臉盆熱騰騰的水要進來,見她出來了,忙不迭點頭道:「女俠,洗漱水!」
「謝啦。」安晴開心地哼著小曲,「我不是女俠啦。」
「哎,你爹可厲害著呢,一定是個大俠!」小廝真誠地讚歎道,滿眼都是崇拜。
安晴噗嗤一笑,指了指半開的房門:「他就在房裡呢,你去給那大俠送洗漱水吧。」
揮別了滿懷大俠夢的小廝,安晴哼著曲子走到趙無安門前,敲了敲房門。一夜睡得極好,再加上今天怎麼說也得與趙居士揮手告別了。本著見一面少一面的念頭,安晴決定問一問趙無安今早想吃些什麼。
隔著門就聽見趙無安懶懶地舒展筋骨的聲音,半晌門才打開。趙無安顯然睡得也不錯,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嚼了兩口毒雞蛋的緣故,臉上還是略顯疲態。安晴沖他打招呼:「早啊,吃什麼?」
趙無安不愧是趙無安,一點受寵若驚的自覺都沒有,歪著頭認真看了看她,似乎是不太敢確定:「你還敢吃東西?」
安晴無奈道:「兇手不是都被抓住了嘛。」
趙無安又思考了好一會,突然道:「也對。」,扭頭對著房內道:「桑榆,你想吃什麼?」
穿得無比清涼的少女正俯身在床前琢磨那個大匣子,隨口道:「鹽水雞。」
安晴面色慘淡地後退一步,呆若木雞驚恐道:「金金金金金……金屋藏嬌?」
趙無安翻了個白眼。
「這傢伙是哪來的啊!你還是個居士呢居然這麼不要臉和和和這麼個……這麼個……年輕女孩子睡在一起!我我我真是看錯你了!」安晴紅著臉大聲嚷嚷。
清晨的走廊里,這一聲驚呼著實突兀,隔壁房裡的小廝都探出身子來,關切地問道:「女俠,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完全沒有!」安晴氣急敗壞地辯解,一扭頭又看到趙無安一臉的理所當然,只覺得他臉上爬著許許多多令人生厭的蟲子。
「我臉上有什麼嗎?」趙無安不解地問。
「沒有!」安晴沖他重重喊起來。一句話喊完,安晴氣呼呼地跺著腳衝下了樓。一早上的好心情不談被破壞殆盡,三觀倒是被刷了個透徹。
萬萬沒想到啊,年輕的道貌岸然的佛門居士,居然還是個無女不歡夜間餓狼!
草草要了幾份饅頭稀飯,故意沒要趙無安的那份,安晴趴在桌子上啃著饅頭,完全不在乎下沒下毒。。清早店裡空爽的很,店門大開,南風穿堂而過,朝日霞光萬丈,灑在青磚之上。雖然發生的事情讓人很難快意,但這確實是陽春,確實是很值得愜意的日子。
三個人依次下了樓,坐在桌子四邊。趙無安依然一絲不苟地背著那個大匣子,渾如背著一隻龜殼。被喚作代樓桑榆的少女拉過凳子,坐在了靠近趙無安的地方。她和趙無安兩人臉上都神色如常,舉手投足卻親昵得很,宛如多年相識。
安廣茂一如既往地打著幾千字的腹稿,並未出言詢問。一大早就被嚇了一跳的安晴也鼓著腮幫默默拿筷子戳饅頭,斜眼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神秘少女。
穿得清涼倒是其次,重點是這個姑娘生得確實美麗。皮膚白皙細膩不說,五官也是恬雅精緻,一雙翦水眸十分靈動,宛如有一對錦鯉在其間游弋。顧盼之間並無刻意矯作,舉手投足都分外平實自然,或許這才是這個姑娘最大的魅力。
清早店裡人並不多,不過僅有的幾桌食客的目光,也大抵被吸在了代樓桑榆身上。
趙無安頗沒自覺地搶了安晴碗里一個饅頭,並且無視了安晴殺人的目光,把饅頭一掰兩半,分給身邊的代樓桑榆一個,一邊往嘴裡塞,一邊懶懶道:「你在這兒的話,你哥就不會派人下毒了吧?」
代樓桑榆認認真真地小口吃著手裡的半個饅頭,聽趙無安問話,想了想,才道:「反正應該沒人敢在我面前下毒了。」
安廣茂沒什麼反應,安晴頗為不解地攤開手:「什麼意思?你跟素不相識的兇手的妹妹同房……啊呸,同住一房過了一晚?」
趙無安斜眼瞥她,不滿道:「我和桑榆認識十一年了。」
安晴被噎的啞口無言。
代樓桑榆仍是沒什麼反應,小口吃著饅頭,大抵是咽不太下去,轉頭對趙無安說道:「想喝水。」
「應該有粥吧?」趙無安看了看安晴和安廣茂面前的兩碗粥,眼角餘光瞥向安晴。安晴受不了這種注視,可憐兮兮地扭頭望向老爹。安廣茂愣了愣,沖著櫃檯後面的掌柜喊道:「再來兩碗稀粥。」
很快小二又端上兩碗粥來,擺在趙無安和代樓桑榆面前。代樓桑榆道了聲謝謝,就捧起粥,直接湊著碗沿吞咽了起來。在安家父女驚愕的眼神中,沒過多久就把一碗粥喝得乾乾淨淨。末了舔了舔嘴唇,看向趙無安。
趙無安吃東西可謂是慢條斯理,半個饅頭到現在都沒嚼完。見代樓桑榆意猶未盡,也並未驚訝,只是將自己那碗粥推到了代樓桑榆面前。
代樓桑榆雙手捧起碗,又是一飲而盡。
放下碗,她的目光直勾勾朝向安晴而來,安晴被看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明白這尊大佛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趙無安道:「再分她幾個饅頭。撐不死她。」
安晴顫顫巍巍把盛饅頭的大碗往代樓桑榆那邊推了過去。眼見代樓桑榆小口小口吞食著遠超出她的體型所能承受的食量,安晴不禁憤憤然:為什麼偏偏有些人,怎麼吃都不胖?
把四人份的饅頭給吃掉,趙無安倒根本沒吃多少,安家父女也只吃了個半飽。代樓桑榆癟癟嘴,鬱悶道:「還是想吃鹽水雞。」
「這種山野小店,就是有鹽水雞,也做不出滋味來。」趙無安淡淡道,「你若想吃,下次我們去你胡大哥的地盤,讓他帶你去吃鹽水雞。」
趙無安話沒說完,代樓桑榆忽然「啊」了一聲,正色起來,目光炯炯地望著趙無安:「我想起來,這次我來找你是幹什麼來了!」
安家父女面面相覷:合著你之前一直不記得為什麼來找他?
趙無安本來以為代樓桑榆是前來毒殺安晴,不過既然殺手是代樓暮雲派來的,為何代樓桑榆會出現在此處,他還真忘了考慮。他看向代樓桑榆:「為什麼來找我?」
「就是胡大哥,他聽說你終於下了山,就想請你去兩浙路玩玩。」代樓桑榆神情認真,宛如背書一樣轉述著某人的話,「順便,那邊出了起大案子,想請你去看看。」
趙無安哭笑不得:「他是想請我去查案,你是想吃鹽水雞。別是你們兩個早就達成了什麼交易,好把我給騙過去吧?」
少女嘿嘿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眼睛閃閃有神地望著他。
趙無安背起劍匣。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