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十四年前,西涼滄州子陽道
「精彩,真是精彩。想不到這兩個老賊居然都算到了這麼一出。」
某處無人樓閣中,代樓暮雲走近窗邊,剛好看見了下方東方連漠振臂一呼,無人響應的局面。
這座樓閣緊緊靠在會場邊緣,角度和位置都極佳,比昨夜他們觀會的客棧靠得還近,按理說當是高朋滿座的情景,此時卻空無一人。
若說空無一人也是不準確的,因為不久之前,底樓還守著一隊蒙面的武夫,只不過頃刻之間便被代樓暮雲解決掉了。
進入二樓之後,代樓暮雲雖再未見到一個活人或死屍,但牆上隨處可見的飛濺血跡已然說明了很多事情。
黑雲會雖建制廣大,終究不是成型的軍隊,如這種毫不起眼的樓閣,確實是只派一隊下等殺手鎮守即可。也正因如此才給了代樓暮雲潛入的機會。
二三樓皆是觀景極佳的茶座,如今空無一人,只余牆面上的可怖血跡,顯然是昨夜經過了一場屠殺。
如若他所料不出差錯,這裡應該是早前便被某家武林名門包了場。家主本人定然坐在會場中,這裡大抵是給家中後輩們觀摩用的。
只可惜,看來無論是家主還是後輩,都已在日出之前死了。
回憶起昨晚那場暗巷中的拼殺,饒是代樓暮雲也有些后怕。
倒先不談自身安危,若是當時他的反應再慢上一些,只怕蘇青荷就要被那些屍鬼頃刻之間撕成碎片。
那些屍鬼生前最多不過二三品境界,可不知用了什麼禁術秘法,死而復生之後竟無痛無感,膚如鋼鐵,且蠻力大的驚人,就連從小與各種毒物接觸的代樓暮雲也覺得無比棘手。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苗疆的手筆,只是不確定究竟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盜走了那種在南苗都早已被列為禁術的配方。
不過看看此時的大會形勢,也就能料到一二了。
振臂一呼的武林盟主,卻沒得到哪怕一人響應,委實有些凄慘。
而看上去,就連東方連漠自己也沒想到這回事。他臉上的震驚神情不似作假。
現在勝券在握的變成另一個人了。
解暉抓著拐杖,輕輕叩了兩下地。台下的人群便開始自行流動。
從一個、兩個,到一家、兩家。雖然原本的座位已經近乎滿人,但比之前一天總歸是缺了那麼幾桌,隨之也空出來了不少位置。此時那些江湖上聲名卓著的俠者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子,人群向黑雲會那邊聚集。
滿場桌椅的響動聲。
大家都很沉默,但桌椅挪動時還是會不可避免地發出聲音。稀稀疏疏的坐席逐漸現出了分明的派系。
靠解暉的那一邊,人多勢眾。
而另外一邊,則大多已人去桌空,只剩下寥寥幾人尚坐在桌邊,不動聲色,比那些表明了立場的人還要沉默。
代樓暮雲眯起眼睛。唯一沒有動窩的,正是昨夜和他一同拚死奮戰,擊退屍鬼的聶家人。
解暉幽幽道:「聶家主。」
任誰都能看出局勢偏向誰了。此時再無所作為,就已不僅僅是固守氣節,也是在自尋
死路了。
聶白霜長長嘆了一口氣,擲出手中杯盞,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解暉那一側的長桌上。
他帶來的聶家子弟也比昨日少了許多。那些子弟都是如何死去的,遭到屍鬼襲擊的聶白霜再清楚不過。
武林盟主這一側幾乎已沒有支持者。
冷汗浸濕了東方連漠的後背,他難以置信地低聲自語:「怎麼……可能?」
解暉又叩了下拐杖。
人群瞬間比任何時候都要寂靜。
「看來,已無需再比了呢,東方盟主。」解暉道。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解暉的表情也沒有分毫鬆動。從他臉上,東方連漠完全看不出勝利者的喜悅,或是對敗者的同情。
東方連漠瞪大眼睛,顫抖不已,竟說不出一個字。
直到片晌之前,他還堅信著,自己會取得勝利。
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所有站邊黑雲會的人都應該死在了昨晚才對。
殺錯了?不,不可能,就算會有錯殺,也沒理由把自己人殺得一個不剩。
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東方連漠心臟狂跳,汗流浹背,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
解暉咳嗽了兩聲,閉目幽幽道:「這些年來的對弈,東方盟主確然已做得淋漓盡致。老身與嚴道宗耗盡畢生心力培養出的崑崙新劍仙,竟被盟主以短短一年養成的一位刀客攔下,屬實始料未及。」
東方連漠難以置信地望著解暉。
這件事他本不該知道的。
就算他猜到了雄刀百會上大放異彩的莫稻是唐家堡的人,就算他也已知道莫稻是用來對抗塗彌的,也沒有理由現在就猜到了這件事情。
按理來說,莫稻和塗彌此時應該仍在唐家堡往此處的山路上打得你死我活。他沒有收到莫稻的消息,解暉自然也就不應該收到塗彌的消息。
「嗯,沒錯,我並未見到那兩個孩子,不過這些來龍去脈,稍加思量便能猜到,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彷彿看穿了東方連漠的想法一般,解暉淡淡答道。
東方連漠心頭劇震。
他沙啞道:「不可能……到底是哪裡出錯了,應該萬無一失才對……!」
杜傷泉是解暉的卧底,這他早就知道,否則也不至於放任他在苗疆折騰,東方連漠想從苗疆得到的不過是一箱鏢物而已,別的無關緊要。
那鏢物他已經得到了,藥效也確鑿無疑,在二十多人身上做過試驗,正是南苗培育毒屍的禁術,不可能出錯。
那些毒屍也確實擁有極強的作戰力。為收回柳家七刀,他派出柳停雷去追蹤百勝刀意,也確實在劍門關外和趙無安打了一場,若非安康僧中途攪局,柳停雷的屍首在岳知書操縱下,本能勝過趙無安……
東方連漠忽然一緊眉心,心臟突突直跳。
太多了。怎麼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疏漏實在是太多了。
像安康僧那樣的人,這座錦官城中還有八個。而且柳停雷順著百勝刀意追蹤,為何會找到趙無安身上去?關於那個總在各地蹊蹺出現
的白衣居士,東方連漠一直都懷疑他是解暉的棋子,他為何會持有百勝刀?
「是那些該死的僧人嗎?還是趙無安?難道說你還在柳家七刀上留了一招,瞞天過海騙過了我?」
面對東方連漠接連提出的問題,解暉先是愣了一愣,而後淡淡搖了搖頭,嘆道:「你實在是思慮過重了,東方盟主。」
「關於你百思不解的答案,其實只要回頭看看,便能知曉了。」
東方連漠聞言一愣。
「回頭看看?」
他真的聽了解暉的話,愣愣地回過頭去。
他看到了岳知書。
那是自己的義女,撫養在身邊十四年。對一生無後的東方連漠而言,她已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懷抱七弦琴的岳知書沖著他溫顏一笑。
東方連漠極慢極慢地瞪大眼睛,一言不發。
機關算盡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任何話語能夠形容東方連漠此刻的震驚。
「義父。」岳知書淺笑道。
卻不是對著他。
她的視線穿透了他的身體,筆直地抵達了站在更遠處的那個耄耋老者。
解暉緩慢地點頭,眸中極其罕見地透露出一絲讚許之意。
「做得不錯。」
這兩人竟比他預想的要熟悉萬分。
東方連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木雕。
抱琴的妙齡少女看起來知書達理,笑容溫婉,無論何時都會體貼地為至親之人分憂解慮。
「老身已說過了,這枰棋,東方盟主確然已經下得很不錯了。只可惜,你在最開始就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
解暉的眸子深不見底,猶如容納著這塵世最混沌的罪惡。
「十四年前,西涼滄州,子陽道上。」
短短十二個字,解暉一字一句地說出口,對東方連漠而言,字字透骨誅心。
那確實是最開始的時候了。
那個時候的東方連漠甚至都沒有把解暉當做最大的敵人。
從那個時候開始,東方連漠就已邁進了解暉為他精心準備的陷阱,深不見底的葬身之地。
十四年來,他自以為的苦心積慮,所有或成或敗的明暗較量,不可一世的孤高與桀驁,都不過是另一個人眼底的笑柄。
與之相比,解暉的稱讚無異於諷刺和挖苦。
早在一開始,他就用極其簡單的方法奠定了勝局,剩下的時光不過是在欣賞東方連漠這隻猴子如何上躥下跳而已。
何來對弈之說。
從頭到尾,把這當作對弈的,其實只有東方連漠一個人。
從頭到尾,以為今天乃是決死之局的,也只有他東方連漠一個人。
在昨夜那場屍鬼襲擊里死去的,恰恰正是站邊武林盟主的人,經由黑雲會和岳知書之手,被屠戮得一乾二淨。
「義父大人,您曾經和我說過,莫稻不過是個道具,用之即棄而已。」
在他身後,岳知書巧笑顧盼。
「義父大人,其實您,也不過是個用之即棄的道具而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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