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沒辦法

第七十八章 沒辦法

十四年。

比起至親之人的背叛,更讓東方連漠感到敲骨剝髓的,是十四年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的陰謀。

而他竟從未有過察覺。

在他因忙於武林事務而挑燈的那些夜裡,看似貼心送來的宵夜。夏日的午後,於藤椅上小憩時,加入爐中的沉香。

東方連漠甚至連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岳知書。

哪怕一次都沒有。

十四年來,大漠中的生死與共,到唐家堡內朝夕相處,他竟然未能發現哪怕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如果能在她房中找到一張特殊的藥方,如果能發現她練習的琴譜與以往有些許不同,如果能嘗出宵夜的味道和平日里不太一樣。

如果有過哪怕一次這種經歷,東方連漠都不至於會毫無察覺。

可岳知書確實從頭到尾,連絲毫痕迹都沒能留下,堪稱天衣無縫。

解暉已然撐起了拐杖,繞著東方連漠的身子轉了半圈,面無表情。

「起先是罌粟,極為微量,從每五日一次縮短到一日一次,而後換上越來越劇烈的毒,直到將你體脈都徹底改為由琴音驅動。東方連漠,其實以你的見識,能起疑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只可惜你一次都沒有發現。」

他重新繞到東方連漠面前,躬下身子,無情地注視著已因為無法控制身軀而跪倒在地的東方連漠。

「你知道么,即便是殺了你,這種在尋常武夫看來難如登天的事,對知書而言,也不過幾個音節而已。」

東方連漠總算明白了,這位在黑白兩道上隻手遮天的巨擘,並不是喜歡將情緒都內斂起來。

之所以面無表情,其實是因為更簡單的理由。

解暉是個沒有情緒的人。無論喜悅或悲傷,他的眼底都只剩下無情的漠然。

那個如少年般熱血的解暉早就死了,東方連漠面前的只是一具無情的骸骨。

活人又如何斗得過骸骨呢。

東方連漠苦笑起來。他試著張開嘴,可舌頭早已被咬斷了,一開口便是滿地的血跡。

他只能吃吃著說出最後的話語。

「斗到最後,原來你解暉根本不知勝敗的意義啊。」

殘破的唇齒,艱難地念著殘缺的話語。

解暉卻聽懂了。他退了兩步,再度無情地注視著這名曾經一度在江湖中獨佔鰲頭的男人。

「能看清這點,也算你輸得不冤枉。」他點評道。

東方連漠苦笑道:「是……么?」

為何連一次都沒能發現岳知書的異樣之處呢?分明那根本就是個來路不明的小女孩。

解暉沒有問,而是冷靜地指出了這一點,東方連漠也無須自問自答了。

因為答案本就不言自明。

岳知書波瀾不驚問道:「舵主,如何處置?」

「留著性命,我還有用。」解暉淡淡道,「死了其實也無妨。」

岳知書應了一聲,輕輕撥動起琴弦。

幾個音節過後,東方連漠便徹底失去了意識,砰地一聲,倒在了解暉面前。

解暉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望向台下數百江湖名家。

無一人敢作言語。

即使是聶白霜,此時也只能咬牙攥拳。敢於挑戰解暉的人,確然是在自尋死路。

「……看來已無需再進行下去了。」解暉靜靜道。

太守府高閣上,旁觀了全程的蜀地十願僧相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到了這份上,於情於理,武林盟主都該是他解暉的了。」慈悲僧道。

經書僧閉目嘆息:「我等只管規制這武林大會不觸規則,如今確實是無任何理由將這盟主之位給予他人了。」

其餘僧人皆不答語,雙手合十,眉目緊蹙。

——————

代樓暮雲悄無聲息地翻離了閣樓,借著重檐遮掩身形,飛快向城外趕去。

一切果然都如趙無安的猜想,東方連漠甚至被解暉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現在重選大會已經宣告結束,解暉遷往也只是時間問題,如果趙無安還不出現,那就連他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了。

雖然此時除了這座錦官城,江湖上還無一處得知重選大會的結果,但事已至此,大會的影響必然如水波震動般飛快散布出去。想來趙無安即使有通天之能,也無法遏制黑雲會從幕後走上台前了。

念及此處,代樓暮雲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

大會落幕尚不多時,十願僧估計也會拖延一會才不情不願地宣布結果。代樓暮雲抵達城牆時,連城門都尚未戒嚴,他索性施展身法從牆頭翻越出去,緊貼著牆根落地。

出了錦官城,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李凰來他們安置李順的地方在哪,更別提與趙無安會合了。

頭疼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代樓暮雲只得在城外幾里的地方來回尋覓,足足找了三個時辰,才看見胡不喜坐在一間廢屋外頭,百無聊賴地劈著柴。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胡不喜倒是露出了些許意外神色:「這是碰上了什麼事,怎麼還把你這個苗王給急成這樣。」

「你們倒是在這裡住得安穩。」代樓暮雲嘆氣,「大會結束了,不出所料,解暉勝了。」

「那東方連漠沒大打出手一場?」胡不喜吃驚。

「連出手的機會都被摁死了。」代樓暮雲面容肅穆道,「解暉的手段委實可怖。」

胡不喜若有所思。

代樓暮雲又問道:「你們怎麼還聚在這裡?」

「沒辦法啊。」

胡不喜把劈好的柴火一把抱起,頂開了荒屋的門。「你不妨進來看看咯。」

代樓暮雲跟在他身後入屋。無論裡外看來,這似乎都是一間已荒廢了許久的屋子,樑上蛛網密布。李凰來選了這麼間房子當據點,實在不太靠譜。

此時,一切雜物已被挪到了屋角,中心的空曠地上燃著一團微弱的篝火。

屋子裡有個還算陌生的面孔,正坐在木板拼接而成的床上若有所思,應該就是李順了。另外一邊,諸南盞等幾個人圍著另一張臨時床鋪忙上忙下,萬分火急。

代樓暮雲愣了愣。

添柴火的胡不喜解釋道:「安夫人身子本來就極不好,這次寒冬臘月的入蜀,也是拼上了性命,除夕夜更是被老大給氣了個半死。這幾天好不容易調理過來一些,又聽你說的,上氣不接下氣跑來這城外,一時氣火攻心,病來如山倒。」

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安夫人。

在她身邊的安南一臉焦急,忙上忙下,又頗有幾分不知所措的味道。

代樓暮雲怔了好一會。

他轉過身子,盡量嚴肅道:「但我們必須行動了。武林大會已結束,趙無安再不出現,我也會想辦法,截殺解暉。」

「你和那老頭怎麼又有仇怨了?」胡不喜皺眉。

「這不是我和他的仇怨,而是更大的蒼生之危。」代樓暮雲道,「解暉接管武林盟主,這實在是如今最壞的情況,而一旦他和貪魔殿、西夏之流有所來往,則整片中原朝不保夕,實在是燃眉之急。」

安南聞言一愣。

段桃鯉問:「你懷疑貪魔殿也和他們有聯繫?」

「並非懷疑,而是他們一旦有聯繫,就將是不可挽回的蒼生之危。」

代樓暮雲望了眼屋外的天色,「已經沒有猶豫的時間了。解暉今天就會出城。」

「然後去唐家堡?」胡不喜問。

「是。我們最多也只有最後一晚的時間,明天之前就得去到唐家堡。一旦讓解暉坐鎮唐家堡,眾多武林門派環衛在旁,就已再無翻覆的可能。」

諸南盞忽然打斷了他:

「但即使現在去唐家堡,你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嗎?解暉是會在那時懈怠,還是他身邊那群扈從會消失?無論如何,實力的差距都是不可逾越的。光靠這裡的人,根本無可奈何。」

代樓暮雲搖頭道:「我也算是准一品高手,這裡尚有兩個一品境界——」

「已經沒有另一個了。」諸南盞再次打斷了他。

代樓暮雲一愣,似乎也想起來什麼。

噼啪作響的篝火映著胡不喜黝黑的臉,他尷尬地撓了撓頭髮,笑道:「這也沒辦法嘛。」

代樓暮雲忽然回想起胡不喜不久之前對他說的話。

「沒辦法啊。」

其實只是短短四個字而已。

但走遍大江南北從來都只是靠懷中一柄胡刀的胡不喜,又何曾嘆過沒有辦法?

他從來都應該是舉著刀沖在最前面的那個,無所畏懼。

忽然地,代樓暮雲感受到一股如潮水般襲來的無力感。

「你再看看這裡剩下的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幾個粗通拳腳的也決計打不過黑雲會最下等的殺手。就算我有觀氣之眼,也無法在瞬息之間找出解暉所有扈從的全部漏洞,何況還要靠你們去擊破。」

諸南盞的話語雖然充滿戾氣,卻不無道理。她向來是這樣有話直說的性子。

諸南盞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靜候佳音吧,代樓暮雲。我們如今是無能為力的。」

屋外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並非無能為力喔。」

在那個瞬間,不僅是代樓暮雲,所有人都抬頭望去。

站在門口的那道身影,屋裡的每個人都無比熟悉。

到了這種地步,他竟還能語氣輕鬆地說出這樣的話。看來平日里的慵懶也並非儘是缺點。

背匣的居士放下沉重的書箱,咧嘴拍了拍身側苗女的肩膀。

「幹得好,桑榆,這路帶得可真是又快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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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飲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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