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離別
單單是過了一天,蕭霽就察覺到有些若有若無的視線在往這裡集中,一陣又一陣的心悸讓她感覺呼吸困難。
她站在窗前,默默剪燭,燭焰晃了晃,在後方投下一抹巨大的猙獰黑影。她眼角一瞥這影子,用手扇了扇,看那黑影晃動扭曲,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只有眼底還留著一絲諷刺。
院子里沒什麼光,厚厚一地的白雪反射著燭光竟然有些暖意。年久失修的昭國公府幽靜而深邃,外邊還熱鬧著,車馬來往的聲音踢踢踏踏,不知是哪家小姐嬌笑翻過了牆頭,又不知是哪家書生深情吟著酸詩,枝頭的雪積漲多了落下一捧在窗檯,引得背後的影子一陣亂抖。
她眼底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門無聲的開合著。屋裡多了一絲風流動的跡象,來了又走,終於在帶來一大股氣流之後歸於平靜。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也不會留下。
那人在靠近,清清淡淡的。是沈纖嗎?
蕭霽挑了挑燭芯,轉頭。
萬萬沒想到,是他。
「嵐哥哥。」
「嗯。」他溫和的笑了笑,整個人像雲彩那般飄飄蕩蕩的。
「霽兒明天就要走了,萬事要小心。」林嵐看著放在一旁的藤甲,長眉微微皺起,藤甲的外偽裝玄衣已然破了,其上居然有一道橫跨肩腰的白痕,蒼瘦的手不禁來回摸了摸,這藤甲是昭國公平南蠻之亂時的戰利品,制工精良,兒時調皮,時常刀劈劍砍的,也只是撓痒痒。
這痕迹是運了內力留下的!
真是兇險……
「多虧嵐哥哥送的,真是個好東西,可惜……」可惜了沒保管好,可惜了其他的東西帶不走,不過粗略看過,也好生收拾了埋藏了起來。
「沒什麼可惜的,也算不得多好,有用便是盡它的責了。」林嵐回神,勉強笑了笑,炭火噼啪跳了一下,外邊地叫賣聲弱了下來,含羞的小姐依依作別她的書生,丫鬟一聲輕咳,小姐丟下一片帕子……
「明日便要走了,萬事小心。天氣這般冷,莫要再病了。穆王近幾日暗地裡的動作頻繁的很,行動當心,莫要讓這番辛苦白費了。往後行走江湖上,人多眼雜,諸多險惡自當留心警惕。霽兒這般聰慧,道理該都省得,就當是在聽一遍,求個安平。」
林嵐一字一頓地說著,清亮的眼底黑白分明。
「這是藍三兒搗鼓的腕臂扣。他見識的多,早些時候學著公輸坊的機關做的,可以發射暗器防身,針,鐵箭,小石子兒,彈丸,藥物……只要是小東西,都可以放。試試吧。」
蕭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指尖微微顫動著,伸著手,看著林嵐那半張好看的側臉,視線有些模糊。
「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蕭霽不能明白,她將所有的可能都考慮了,唯獨沒有考慮到這一幕。
「都是自家的小孩,哪裡來那麼多為什麼。」
林嵐將那東西弄好,抬頭順手揩了揩蕭霽眼角溢出的淚。她看著清晰了些,發現自家『藍表侄兒』真是費心了,那可伸縮的機關,可以隨著調整大小,只要不丟,這東西可以相伴一生了。
「多謝。」
林嵐拍了拍蕭霽的肩膀,走出了屋子,外邊的冷氣逼人。燭火暗了一些,蕭霽撫摸著左手上的腕臂扣,上面還有殘留的餘溫,仔細聽著,外邊地一串腳步聲變聲重疊。
「她收下了?」
「嗯。」林嵐掃了掃藍潾肩膀上的一層積雪,輕聲應答。
大概這輩子不會再有什麼人,會像他們這般對自己這麼好了吧……
蕭霽放空一般的坐著,晝刻已盡,鼓聲累累,沒一會兒,整個帝京就安靜了下來,燭火跳躍了幾下,一陣青煙揚起,燃盡了。
有陰影的地方,大抵也會有光。
——
次日。林嵐世子的加冠禮。
一向冷清的昭國公府相比往日是熱鬧了不少。
一般貴族總是要挑挑揀揀選個吉日,像世子這般直接生辰加冠的一隻手掌也抓不出三個。
消沉了不知幾個春秋的昭國公在聖旨的驅動下為林嵐主持加冠禮。與世子相似的雙眼沉甸甸的,宛如死水,與人對視也不見轉幾下眼珠子。
為林嵐世子加冠的貴賓是穆王。
今日他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目光遊離,與平時的樣子不太一樣。
來賓相互交頭接耳的嚼著話頭打牙祭。
今日的來賓中也不知混了多少穆王的人,這讓一向安寧沉靜的昭國公府多了幾分緊繃的氣息。
而蕭霽一行人大清早的就帶好人皮面具跟著採買的人混出府去。府外有一早兒就安排好在外邊等著交換的應人。
就在這日早晨,馬車晃晃悠悠,載著『一車婦孺』出了帝京,年輕小伙輕快地甩馬鞭子,在空中打出一聲鞭響。
京郊,馬車緩緩驅使著,在不遠就是岔路口了,
「我們繞開官路,北上,去梁州雍州交錯地帶晃一晃……」車上,面目清秀的女童皺著眉頭似乎在忍耐什麼,隨著馬車前後搖晃著,一臉難受地半掀起車帘子,對著外面講話,說著說著,她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
馬車緩緩停下,女童靠在路旁,陣陣嘔吐聲響起,旁邊幾個陌生面孔駕馬過去,留下一陣揚起的揚塵。此時女童不知該嘔吐還是咳嗽了,狼狽地流著眼淚。
瘦馬來回跺著蹄子,無聊地禍禍著裸露出來的枯草根,上下嘴皮一叨一叨的,混著雪粒子卡茲卡茲嚼得開心。車夫小夥子,看了幾眼,手緊了緊韁繩,瘦馬不耐煩地抖了幾下馬頭,發出一陣響鼻,馬車向前行了兩步。車帘子動了動,下來一個清瘦女人,婦人裝扮,頭上別了朵小白花,發紅的眼眶,一身難掩的輕愁與憔悴。
「難受了?這葯含一含,緩緩吧。」清瘦婦人親拍著女童的後背。
「嗨呀!回去一趟,怎麼還犯起富貴病了呢?」車上的是個老婦,陰陽怪氣的捏著個怪調調。女童翻了個白眼,雙丫髻一甩,輕輕拍了拍胸口決定坐外面透氣。
這正是蕭霽一行人。
「呼——」蕭霽坐在馬車外面,手上拋著幾顆石子,一臉的生無可戀。
想不到,這暈車的破毛病還帶到這兒來了,這只是馬車啊……
——
而這邊,一對夫婦看著城門口的告示,回想著穆王莊的火光,表情茫然,他們並不相信這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娃娃就這麼不見了。
他們自己也沒享受過什麼父母疼愛,同樣自己也對這方面一無所知,只當這孩子的出現是份緣。而此時,上天賜予他們的緣消失了,他們的心底空落落的,不知道什麼可以填補這猙獰的窟窿。
婦人此時雙手在空氣中比劃著,當初那小孩才這麼大一點,小小的,軟軟的,有隻眼睛青悠悠的,漂亮極了。當時不甚在意,只是隨意地放在了穆王莊門口就和長歌去了揚州看煙花……
眼淚從那雙與蕭霽有那麼七分神似的碧眼中流出,擦過臉頰滑過嘴角,苦澀至極。
狂了半輩子,也恣意了半輩子,這下終於知道什麼是悔了。
「珞娘,莫哭了。」男子英氣俊朗,手指輕擦過婦人的眼角,言語的溫柔如春風,眼底卻藏著不知名的狠厲。
藍珞撫開蕭長歌的手,任由眼淚流下,她這輩子都沒怎麼哭過。
走著走著,離城郊越近黑衣人越多,藍珞眼眶發紅,劍氣在身體周圍蕩漾,。那瀰漫的殺氣幾乎要撕裂空氣。
而藍穆,他大概是個清醒的瘋子,瘋狂的野獸。林嵐加冠禮成,他面目如常,回到莊子里,看見那一地的冷灰,神色才愈發的不對起來。
「青兒……青兒!哈哈哈!你也不要我了!」
他凄厲的叫喊聲迭起,抓著滿地的雪,彷彿又看見了火光,目光發涼,勾起一絲蕭長歌的招牌笑容,用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喃喃:「你不聽話。你太調皮了……居然玩躲貓貓也不和舅舅說一聲。」
相比這邊的癲狂,昭國公府就顯得平靜得多。
林嵐看著書房裡放著的玄金鎖子甲,和一封信,微微一笑,眼神瞥到一臉悶悶不樂的藍潾,眼底的亮光又沉了下去,他有那麼一些察覺到了藍潾最近的不對勁,可是這種陌生的感覺,他沒體會過,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很奇怪。
一想到自己走後,這傢伙大概又是宿花枕柳夜不歸宿的,心底下就有些不大高興。
都是些什麼事呢?
林嵐的思緒飄著,腦袋裡不知怎麼的,出現了昭國公那張灰敗的面孔。
「皓澤。」
「……」林嵐愣神,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字,驚訝於藍潾這般正經,調整著自己的表情,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此去萬事小心,多加保重!」藍潾看他那樣子,眉眼一柔,那一貫風流的狐狸眼裡似乎有什麼要破土而出了。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