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落空

二十、落空

鄭楹漸漸思念詹沛成狂,便自欺欺人一般為自己想了個下山的借口——上次離開的匆忙,有好幾樣母親留下的心愛之物未帶,此去下山找回來,順便再去一趟西營找周都統隨便打聽些什麼,指不定……指不定就能撞見他!回來還可順道給阿樟買些好吃的……

次日一早,鄭楹穿戴齊整,戴了冪籬便下山朝家走去。從小嬌養的王女幾乎從不曾徒步走過哪怕一里,而今日一走就是四五里,卻是全程疾步如飛,彷彿不知疲倦,到時卻看見王府大門已上了封條。

深陷情沼的鄭楹如今全副心神都被詹沛一人所佔據,再也想不到別的,見家門被封竟不憂反喜——「正愁沒有好借口去西營呢,這下有了。」女子欣然暗想著,立即輾轉去西營準備詢問周知行。

又走了三四里來到西營,鄭楹隔著面冪,自稱是周夫人所遣,有急事告知周統領,急匆匆地就進去了。守衛見是個弱不禁風的年輕女子,又因周知行夫人之前確曾遣使女來過,便未加阻攔。

鄭楹走進西營正中的闊氣衙署,兩旁廊道里時不時有來去匆匆的戎裝之人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鄭楹只當沒看見,加快腳步徑直往前。越往前走,身旁來來往往的人越少,女子很快便聽到前面的堂屋傳出周知行的聲音——

「這幾天我一直想著,要不幹脆將那封條一揭,還讓他們住回王府,反正天高皇帝遠的,那些鷹犬一走,此處還不是老子說了算。」

「屬下以為,萬事俱備之前,為防節外生枝,能恭順就還是先請盡量恭順著些。」

竟是詹沛的聲音!鄭楹心頭狂喜,緊接著渾身起了莫名的顫抖——她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屋內談話繼續。

「讓他們在姑子廟一直這麼住著也不是長久之計啊,依我看,倒不如……」周知行忽然停頓下來,嘿嘿笑了兩聲,「你娶了她得了。」

鄭楹不期才來就聽到了自己最想探聽之事,頭皮一麻,心立時提到了嗓子眼,豎起耳朵去探聽心上的男子將如何作答。

可她一聽到心就涼透了,詹沛僅以「說笑了」三個字輕描淡寫帶過,而後給出了一個更讓她心涼的提議——「住尼姑庵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屬下以為,不如送他們去二娘的外公,弋州節度使楊昉處,應能保萬無一失。」

鄭楹心尖和鼻子同時一酸,眼淚頃刻間灌滿眼眶,拔腿就想走,卻只覺渾身骨頭都已不在了,此時又聽周知行道:「我也不是沒想過楊昉,可那楊昉許是子女眾多的緣故,女兒死了竟也沒吱聲,出殯只是派了個兒子過來,擠著眼淚說些不疼不癢的淡話,可見這楊昉是怕沾染是非之人。而兩個少主人身背的爭議都不小,以他的為人,指不定會不肯收留,就算勉強收留了,又怕會虧待他們姐弟。」

詹沛再次勸道:「王妃是楊昉嫡女,他必不會不在意,之所以面上淡淡的,想必是有苦衷,畢竟家大業大的,不得不處處謹言慎行,真看到外孫走投無路來投奔時,決不至於不肯收留。虧待應更是不至於,二娘可是他親外孫女,長得與王妃根本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楊昉怎忍心虧待她,再說兩個女子加一個孩子能要多少用度?」

「你想得倒開,」屋外的女子聽到這裡,心冷到了極點,「還不如周都統牽憂我得多些。」想著便掉下淚來,再不願多聽一句,轉身靜靜離去。

於是鄭楹沒能聽到屋內二人之後的談話,不過她即便想聽也聽不到,因為這開始涉及大局機密,在開口說話前,詹沛先去門口確認四周無人後便緊掩了門,湊近周知行,用只有二人可聞的聲音說道:「屬下還想請周都統儘早送他們過去——皇帝的動作快得出乎意料,到時收兵權的聖旨一來,緊接著進入對峙,咱們地盤周邊就會駐兵,興許還會在出礎州的道路關口設卡,再想把二娘他們送去弋州就得費些周折,所以,既然早晚要走,那麼晚走不如早走。」

周知行先是點了點頭,又搖頭為難道:「我還是擔心楊昉,別忘了,楊家多年來也受著猜忌呢,萬一他轉手把鄭氏姐弟交給鄭巒表忠心怎麼辦?」私下裡,深懷仇恨的周知行已經開始直呼皇帝的名諱。

「屬下相信,楊昉只要不是禽獸,就決計干不出這種惡事。不過為保萬全,還請周都統去信告知內情,楊昉知曉了皇帝的邪心,定然更不會把兩人送入火坑。」

見上司猶有遲疑,詹沛乾脆單膝下跪,極盡懇切地再次固請:「請周都統務必信屬下這一回,若礎州可保無虞,屬下何嘗願意令先王遺孤遠播弋州?只因眼下面臨戰事,勝敗難料,戰火無情,送他們遠離此地定然穩妥些。我等願為主公肝腦塗地,亦應盡全力保主公血脈留存於世,我輩若事不舉,也可留得青山以待將來。」

周知行忖度許久,終於拍板道:「楊氏自開國起便節度弋州,幾成割據,又遠在西南……既如此,那就儘快去辦吧,只是你去了千萬要聽聽他們話里話外是否有推脫之意,若有,就還把人帶回來吧。」

詹沛得了周知行首肯,回去便急急忙忙著手準備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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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失魂落魄地離開西營,之前被興奮蓋過的疲憊在歸程中開始鋪天蓋地地襲來,雖然心像攥著一樣難受,也不忘給弟弟買了他喜愛的蜜淋棗糕帶回去,自己飢腸轆轆卻一口也吃不下。

待爬上山回到庵中日已西斜,鄭楹只覺神形俱滅,眼前一陣陣發黑,還要強作笑臉陪弟弟、幫郁娘,晚上弟弟一睡熟,少女撲倒在枕頭上,頓時眼淚如注——原來詹沛不是對自己有意,只是身為男子的一時興起罷了。鄭楹平生最鄙視輕薄之徒,而自己竟為此牽動了情思,到頭來卻只落得個自作多情的可笑下場,不啻天大的恥辱,天大的笑話。

想著想著,鄭楹心頭一驚,驀地抬起頭來:活該!這是老天在懲罰我——血海深仇未報,竟先動春心,當日多虧母親的捨命相護,自己才能苟活至今,被詹沛一撩撥,一個月來竟未念過母親幾次,簡直禽獸都不如!正該被天公這般狠狠敲一棍子,如今這一棍子悶聲打下來,也是該醒覺的時候了。

此後,鄭楹又回復到以前的樣子,每晚必要回想母親死狀以時時警醒自己,並告訴自己,與母親的大恩相比,詹沛那點小恩小惠實在微不足道;一旦想起那個夜晚,便立刻狠狠掌摑自己,妄想著以此來斬斷情絲。

也許是相由心生,沒多久,鄭楹臉上好不容易再度生出的明媚神采連同眼波里的婉轉柔情便又統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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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一切準備停當,詹沛來到卻塵庵,剛表明過來意,鄭楹便搶道:「我這幾日也正有此意,快到十月了,庵里是越來越冷,正想去外公那裡過冬呢。」

詹沛和郁娘聽了俱是一愣,兩人對視一眼,都是一臉納悶,畢竟以前可從未聞得鄭楹有過此意。

「哦,那太好了,」詹沛反應過來,連忙笑著接道,「周都統也可放心了。這兩日請收拾一下,儘早啟程。」

竟還推到周都統身上,明明都是你的意思,鄭楹想到這裡,再看到詹沛那明明毫無異常的表情時,只覺怎麼看都透著股虛情假意,便冷冷回應道:「好。只是我還想要拿回幾樣東西,上次走得匆忙落下了。」

「是何物,我能代勞嗎?」詹沛問。

「是兩個手鐲、三對耳環和七個步搖,都是我娘曾經心愛的,我想接著戴,此外,還有一支號角。」

詹沛心頭一顫——號角?她居然還一直留著那東西?!

「這些首飾在蒹葭閣內室的大梨木櫃里的檀香木盒裡,將整個盒子拿來即可,那就有勞了。」鄭楹說完,對詹沛微一頷首,便借口擇菜,匆匆起身出了門,留郁娘一人招待詹沛。詹沛不明所以,有些窘迫,客套兩句便匆匆告辭,去為鄭楹取她索要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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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知會過王遠聞后,拿了新的封條進到王府。不過才空置了個把月,曾經人來人往的王府已蕭條得不成樣子了,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和塵土,風一吹,呼呼捲起拍打在衣擺上。經過中庭時,他照舊去看向那個地方——薛王瀕死之時蘸血寫下「仇」字的地方。這「仇」字雖無人敢擦,終究還是很快被風雨消磨掉了,詹沛卻總覺得還可隱約看到一點模糊的痕迹。

來到蒹葭閣,他輕易就找到了那個盒子,輕輕打開后,見果然是幾樣精美絕倫的首飾。男子並未在意這些珠玉,匆匆點過數目后,只伸手從盒中取出一個被絲帛層層包住的東西,從輪廓可以看出,這就是那支號角。

詹沛的面色霎時獰厲起來。他恨透了這個東西,更不願她留著此物。他的手難以自控地越攥越緊,幾乎要將其捏為齏粉,但最終還是鬆了手,將號角放回盒裡——這號角,或許還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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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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