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籠絡
楊昉翻悔,周知行不好過,楊家的日子也輕鬆不到哪裡去。正如王遠聞所言,周知行這麼一折騰,永正帝對楊昉必然起疑。
鄭巒確實擔心極了:楊昉遠踞邊陲,實力深不可測,若真的已被周知行拉攏過去,對朝廷可是致命的打擊。不過,鄭巒在擔心之外還心存不少僥倖——楊昉自先帝在位時起就已雄踞一方,卻從未對朝廷有過虎視眈眈之態,在節度使任上一連三十年,每年都按期進貢納糧,奏表也極盡謙卑,擺明了一心只想安分守己當個土皇帝,世世代代安享富貴罷了,怎會突然間作風忽變跟逆賊扯上關係了?鄭巒捉摸不透,便立刻派遣使者去往弋州查問。
永正十二年五月,永正帝使者來到弋州,楊昉一大早便攜五個兒子出城大擺儀仗,將使者恭恭敬敬迎到府邸。正堂里,使者立於上首,楊昉等人畢恭畢敬跪在地上準備聆聽聖訓。
「聖上問你,為何意圖謀反?」
楊昉一聽,趕緊磕起了響頭,驚恐萬狀哀求道:「微臣絕無謀反之心啊!臣世受國恩,從未生過大逆不道的念頭,還請聖上明察!」說話間已是涕泗縱橫,幾個兒子也跟著拜求不止。
「聖上再問你,為何周知行往你處打?」
「微臣實不知,微臣實不知啊……」楊昉痛哭哀嚎,連連以頭撞地,稱不知情。旁邊跪著的幾個兒子一邊跟著痛哭磕頭,一邊拉扯著父親,不然以楊昉的架勢,只怕就撞死當場了。
「聖上令你如實交待,你都許了些什麼好處給周知行?」
「微臣沒有許過那逆賊一文錢的好處,連話都沒說過一句,除七八年前恍惚見過一面,再無半點瓜葛,算是素不相識。周賊往西南打的事,微臣也是後來才聽說,差點當場嚇沒了老命。」
「楊節使放心,您的話下官定會一字不改轉奏陛下……」使者只照章辦事,從頭至尾面無表情,很快便結束了問話。
「多謝聖使公!」楊昉再次叩頭,又哭道,「微臣還有一句話想請聖使代為轉奏:微臣猜測,想必是那周賊匆促開戰,戰備不足,便想出這麼個陰招想拉我入伙。他以為我會破罐破摔跟他一起反,可他打錯了主意——他的說客一來,就被微臣給砍了,人頭現仍懸於城門示眾。微臣又派人去告訴周賊,以後若敢再派人來,無論說什麼,都是同樣的下場!微臣一向心軟,二十年不曾下過殺令,此番狠心斬殺來使,便是要那群亂臣賊子知道,微臣是寧可盡忠而死,也絕不謀逆圖生!」說完,又是一頓嚎哭,幾個兒子也附和著說父親忠心天地可鑒云云。
「楊節使這一句話還真長啊。」使者笑言。
楊昉連忙拭去眼淚,尷尬賠笑道:「老臣年紀大了,說話啰嗦,聖使勿怪。」
「言重了。還有一件小事,聖上令我捎帶著問了:楊節使可知曉薛王殿下身後的兩位遺孤的下落?」
「老朽也不知這兩個孩子現在何處,猜是被周知行藏匿起來了,害得老臣是白日夜裡都懸著這顆心吶……」楊昉愁容滿面地應道,又灑下許多熱淚來。
「聖上就問這些,楊節使請起吧。」
楊昉這才由兒子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起身。
後面幾日,楊昉每日安排歌舞、飲宴、游賞、觀玩,並親自作陪,極盡殷勤。臨走前一天,使者估摸著楊昉要來送禮了。果不其然,午睡剛起,楊昉就拿著個小盒子獨自一人過來了。
「聖使因老朽這檔子事一路奔波來此僻地,老朽實在過意不去,早開始備選謝禮,想著您在聖上身邊做事,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生怕備的禮入不了您眼,千挑萬選的,總算趕著您明日啟程前選出來一個,趕緊就送來了。」
「不敢不敢,下官拿陛下俸祿理應為陛下效命,豈能再生受重禮?」使者隨口以套話推辭一番。
「不是重禮,小小玩物而已,不過是波斯國來的,工巧得很,且形制在中土也算少見,興許能不污您的眼睛。」楊昉說著打開木盒,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雙手遞給使者。
使者躬身接過,手指探入錦囊,觸及一個硬硬的小物件,捏出一看,是一隻渾身鑲滿各色寶石的金貓,腹部一個碩大的綠寶石絢爛奪目,兩粒貓眼石綴成的眼睛更是栩栩如生,金貓不大不小,正宜握於掌中把玩。
「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精巧別緻,」使者愛不釋手,摩挲數遍,繼續大加誇讚道,「嗯,美輪美奐,巧奪天工,下官算是開了眼了。」使者順著楊昉的意思,只誇工巧,不提物料之價,便是打算收下的意思。
楊昉聽了,頓覺心安不少——這禮一旦收下,就不怕他回去會在皇帝面前說什麼難聽話了。
六月,使者回到京城向永正帝復命,說周知行是單方面往弋州打,立意構陷楊昉,逼他入伙,而楊昉並不知情,剛一知情便立斬周知行說客,以表誓死不與逆賊同流合污之決心。
皇帝得了這個消息,終於寬心了些,次日便跟寵臣萬舉說了起來。
「朕就說嘛,楊昉在任快三十年,要想反,早該反了,何必等到現在七老八十了搭上周知行去反?」
萬舉卻並未因此展眉,反而立刻進言提醒道:「陛下對楊昉還是不可掉以輕心。微臣對他了解不多,只覺得此人中庸得有些過頭,難保沒有韜光養晦之念。」
「朕從來沒對他掉以輕心過,只是眼下兵力都被周知行牽制住了,無暇對付他,他楊昉只要別趁現在亂蹦躂,朕就謝天謝地謝列祖列宗了。說起來,他還得感謝他那女婿替他擋了一回刀——當年朕還是太子之時就勸先帝壓制楊昉,終究也沒壓制住,現如今在西南已做成尾大不掉之勢,要不是三弟太狂,再加上那個夢旨,朕指不定先對付誰呢。」鄭巒心裡一輕鬆,忍不住多扯了幾句陳年舊事。
萬舉聽罷再次正色諫言道:「眼下兩方角力,楊昉至關重要,顯然周賊也很清楚這一點,才想先發制人拉楊昉到他那邊,幸虧蒼天有眼沒讓他得逞。臣以為,趁他兩方交惡,朝廷應把握良機儘快安撫楊昉,穩住弋州。」
皇帝點點頭,一臉的輕鬆自得:??「那你就擬個詔,加封楊昉為……光祿大夫,諸如此類的。」說完,便哼著小曲,傳喚萬妃前來侍奉用膳,又喚了樂伎舞姬,顯然,籠罩多日的愁雲散去之後,皇帝這日是有意要稍稍宴樂一番。萬舉還想說什麼,見皇帝興頭高漲,只得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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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此次派人責問楊昉,楊家的寵辱存亡一下懸了起來。楊家經歷了一陣提心弔膽的日子,接到加封的聖旨后,終於鬆了口氣,合家恢復寧靜。
雖是虛驚一場,楊家人依舊存有后怕,並且深知,這一切都要拜礎州周知行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