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捧著承載有寧風和寧雪深情厚誼的兩個木盒,得償所願離開寧府,寧悅心底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暢快,想到觸手可及的自由與嚮往已久的生活,她清澈的眼眸里閃爍著歡欣的光彩。午後的陽光明媚而耀目,映得萬里無雲的蒼穹分外湛藍澄亮,令人望之神清氣爽。寧悅回頭看向寧府門前的匾額,淡然一笑,眼中僅存的一絲不舍隨即消散於風中。
戰龍垂眸凝視著寧悅的側臉,沉靜的目光里暗含如水柔情,嘴角不經意間漾起了笑意。「我餓了。」
寧悅這才想起戰龍為了自己的事大半天斗米未進,心中滿是愧疚,連忙問道:「大當家可有什麼想吃的?」
「去一品樓。」說完,戰龍一手提起寧悅肩上的包袱,毫不猶豫地緩步往前走去,看樣子像是對城裡的路頗為熟悉。寧悅對此並未多想,趕緊邁開腳步緊隨其後。
轉過幾個街角,兩人來到了譽滿京城的一品樓前。迎客小二見兩人穿著寒磣,意欲上前驅逐,卻被戰龍隨手擲來的一塊金錠震得雙手發麻,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雖說掌心已失去了知覺,但仍能感受到金錠的分量,不禁驚愕其出手之闊綽。心知此人非富即貴,小二再不敢怠慢,慌忙堆笑著將兩人帶至頂樓的一間雅閣中招待。店裡其他小二聞風而至,一個個輪番進來斟茶倒水,替兩人介紹菜色,好不殷勤,實則是想趁機討賞。寧悅從未被人這般侍候過,不免局促。見狀,戰龍臉色一沉,怒目而視。小二們為其威勢所震懾,皆嚇得心驚膽戰,連賞錢也不顧上領,倉惶退出門外,而後記起兩人還沒點菜,無奈之下,只得把招牌菜通通端上。
雅閣的涼台正對城裡最繁華的街道,舉目望去,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十分熱鬧。自小二識趣地把門掩上后,雅閣內頓時清靜了不少,這時,從街道上傳來的鼎沸人聲,反倒讓寧悅感到安心。
「嘗嘗。」戰龍將剔去魚骨的魚肉送到寧悅的碗里,然後放下雙箸,靜靜地注視著她,似乎忘記了餓這回事。
面對戰龍體貼入微的舉動,寧悅受寵若驚,一時間不知所措。
見她神色茫然,戰龍一本正經道:「你我曾患難與共,如今苦盡甘來,自當有福同享,你無需客氣。」
憶起過往種種,寧悅深有感觸。不想在這短短數月里,自己竟能與青峰山寨的大當家相識相知,世間因緣際會,著實難以預料。以他們的交情,確實用不著拘謹,可是,在如此華貴的地方享用珍饈佳肴,她的心裡多少會有些忐忑。
「既然離開了,你便不再是寧府的丫鬟了。」看出了她的顧慮,戰龍出言提醒道。
是啊,她已然卸下了奴僕的枷鎖,再也不是卑賤的丫鬟了。從今以後,她不必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必再聽命於人、受制於人,不必再悲嘆自己的身份、顧忌自己的出身。天下之大,總有她的容身之處。想到這裡,寧悅如見光風霽月,心中沉痾盡去。等回過神來,寧悅發現對坐之人已經開始用膳了。只見戰龍挺身端坐,執筷端碗姿態閑雅,尊貴之氣渾然天成,此等修養與其江湖中人身份極其不符,寧悅疑惑之餘但覺賞心悅目。在寧府生活的十數年裡,寧悅見過不少權貴子弟,除了安瑞祺,再無一人之氣度能與之相提並論,不可謂之不怪。察覺到寧悅正怔怔地看著自己,戰龍回以微笑,漆黑的眼眸里有說不出的魅惑,惹得寧悅面紅耳赤,食不知味。席間,戰龍告訴寧悅他還有要事未辦,問她是否願意同去,寧悅點頭答應,於是,吃過飯後,寧悅便帶著戰龍在城裡遊玩打發時間。從市集小攤到城裡各大老字號商鋪,兩人逛得不亦樂乎,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回。
明月當空,華燈初上,通向皇城的街道上時有官轎馬車經過。聽說此番是去見一位貴人,寧悅順從地換上了戰龍給她準備的雪裘翠裙,以免失禮人前,而戰龍卻依舊是先前青袍灰臉的模樣。兩人並肩而行,落在旁人眼裡,竟沒有半分突兀。走了約莫半柱香時間,兩人來到了宮城一扇偏門外。等了半響,朱紅木門悄然開啟,一輛華蓋馬車徐徐而出。戰龍快步迎上前去,和駕車人攀談了幾句,那人遲疑片刻后便跳下車,消失在城牆黑影中,接著宮門迅速關閉,四周重歸寂靜。戰龍將寧悅扶上馬車后,二話不說,揮鞭驅馬往城門方向行去。拉車的四匹高頭大馬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駒,而今奮力疾奔,一路風馳電掣,顛簸自是不必說,車輿外的人免不了要經受迎面撲來的勁風吹刮。生怕從馬車上跌落,寧悅無助地攥著戰龍的手臂,墨色的秀髮、翠色的綉裙在風中翻飛,凌亂中竟有楚楚可憐之美態。見狀,戰龍把寧悅攬到身後護著,幽深的眼眸里浮現出似有若無的笑意。馬車順利出城后又跑了好一會兒,終於在一間客棧門前停下。車簾輕卷,一位美得猶如從畫里來的婦人盈盈出現在兩人眼前。婦人略施粉黛,隨意挽起的髮髻上僅以一支翠玉釵為飾,穿著素凈,打扮清雅,卻難掩其雍容風韻,不難猜想,她年輕時定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二夫人雖也曾是聞名江南的美人,但與此人相比,卻有天壤之別。兩人初見,吃驚的不止寧悅一人,當婦人看見站在戰龍身前的溫婉少女,她心頭亦是一驚,然而她目光里的驚訝很快便隱沒在一雙鳳眸里,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悅。
「外面天冷,進去說話。」婦人向兩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徑直走進了客棧。
聽到婦人溫柔的聲音,寧悅如夢初醒,急忙應聲跟上。老管家已然站在客棧門前張望了許久,如今總算等到他們平安抵達,一時激動,忍不住涕淚縱橫。得婦人幾句寬慰后,老管家收斂心神,屈身把婦人迎進包廂里。經戰龍再三邀請,老管家勉強答應與三人圍坐一桌用膳。不若戰龍進食時目不斜視,婦人和老管家借夾菜之便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寧悅,讓寧悅羞澀不已。好奇倒也罷了,最令人心焦的是婦人別具深意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可又偏偏不道破,只待當事者俯首招供。
見寧悅一味低頭吃飯,戰龍心生不忍,默默地把幾樣她愛吃的菜式挪到她面前。然後開口替她解圍道:「這位是寧姑娘。」
聞言,寧悅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向婦人和老管家行禮。
見狀,婦人輕笑揚手道:「寧姑娘無需客氣,快請坐。」
「這位是我的……母親。」戰龍費勁地說出最後兩個字,神情不似平日般從容。
原來大當家的娘親竟是這樣貌美,難怪就連二小姐的花容月貌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寧悅暗忖道。大當家隨身攜帶、珍而重之的葯囊,大概就是出至於她之手……他們母子倆為何要分隔兩地?大當家當初為何要恨她?如今又是如何重歸於好的?頭一回,寧悅發現,戰龍身上竟有許許多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她,暗暗希望他能告訴她。
免得戰龍多有為難,老管家趕緊接話道:「老奴是府里的管家,寧姑娘有事儘管吩咐。」
在太后的默許下,寧悅悄然回座,心剛安定下來,忽聞太后感嘆道:「不想阿佑竟能得如此靈秀的姑娘相伴在旁,實在有福……」她端詳著寧悅嫣紅的臉頰,話鋒一轉道:「阿佑太不懂疼人了,實在該罰!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怎能連一件首飾也沒有!」
「今日去過萃寶軒、聚珍堂,沒找到入得了眼的。」戰龍含笑看著寧悅,不緊不慢地回道。寧悅換上新衣裙后,戰龍折了一朵梅花簪在她的雲鬢上,倒也顯得十分清雅。
「那麼便由娘代勞吧。」不等寧悅出言推卻,太后便從寶奩里取出了一支綴滿白玉的金步搖,遞了過來。
寧悅進退兩難,轉頭向戰龍求助。
「收下吧。」戰龍深邃的眸子里逸出淡淡的溫柔。
寧悅深知無法拒絕,只好躬身拜謝。接過金步搖,拿在手裡,寧悅但覺此物異常沉重。
是夜,太后喚戰龍到房裡閑談。
「寧姑娘甚得我心,唯獨一點美中不足。」太后悠然道。
戰龍目光凝滯,沉聲問道:「請母后明示。」
「她的母親是越國人。」太后雲淡風輕地回道。
原來如此……這便是祈王棄她於不顧的癥結所在!為維護皇族血脈純正,他和她註定無果,與其讓她苦等,還不如令她死心。只可惜,他的苦心,她未必能懂。從前自己因為他們兩情相悅而放手,如今時移世易,當初與她的約定還有必要固守嗎?不對,他們之間並非絕無可能……朝堂上確有一人樂見其成,若得那人相助,他們兩人未必不能相守一生。人心最是難測,不知那人何時會出手干涉,也不知那時候自己和她會是如何。知她難以忘情,因此,他決定耐心等待,絕不強求,即便最終還是無法得到她的心,他也甘願。
看到戰龍臉色微變,太后柔聲安慰道:「阿佑,你既然放棄了天家的身份,便無需再顧忌她是何出身。放心,只要你喜歡,母后便會好好待她。」
「母后,你為何會如此了解她的身世?」戰龍定眼看著太后問道。
「這……」個中緣由,著實難以啟齒,太后一時語塞。
「可是因為大哥?」戰龍追問道,語氣中隱有怒氣。
太后自知瞞不住,只好點頭承認。當日她察覺到段明之死與嶸王爺有關,於是便派人去查,無意間獲悉寧悅身世。那一夜,嶸王爺派人去劫獄,本是要救寧悅,太後為保嶸王爺周全,擅自改了命令,致使寧悅險些喪命。回想起往昔,太后追悔莫及。正是因為她一念之差,所以陰差陽錯,戰龍才會遇見了寧悅,興許是因為他們虧欠了寧悅太多,所以上天才會讓戰龍替他們去償還……太后既知寧悅的身世,又怎會不知她鍾情於何人?不料自己所種下的惡果,到頭來竟苦了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