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忠奴淚泣雲州路
慕容棠找到慕容暉,轉達了傅文玉那句『時日無多』,而後問道:「五哥打算如何處置他?」
慕容暉道:「我與幾位將軍商議了幾日,決定暫時不殺他。他死,北秦必定內亂,但是我們與北秦之間隔著一個巴圖。我們即便殺了他也討不到好處。而且,昨晚探子來報,北秦征東大將軍刑佔率二十萬大軍南下,本該今日度通江,可是刑占卻在通江口安營紮寨,按兵不動。」
慕容棠道:「傅文玉與寧威都在五哥手中,此時卻是殺也不是,放也不是了。」
慕容暉道:「且看刑占接下來的動作,靜觀其變。只要傅文玉還在我們手中,我們便不擔心他的二十萬大軍。」說完,又拍了拍慕容棠肩膀笑著打趣道:「況且有六弟在我身邊,還怕他傅文玉不乖乖聽話嗎?」
慕容棠臉上一熱,無奈道:「五哥!」
慕容暉大笑幾聲,道:「他擋了你與琅玥公主的好事,你該去生他的氣才對。」
慕容棠驚道:「什麼婚事?」
慕容暉奇道:「怎麼,六弟不知?晉國皇帝要招你做駙馬,傅文玉知道后大怒,才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了那使臣。六弟竟然不知道?晉國皇帝也是敢怒不敢打,沒想到傅文玉竟然主動打上門來,仗著北秦兵強馬壯,真是欺人太甚。」
慕容棠愣在原地不語。
慕容棠回房歇息時,聽侍女說傅文玉開始吃飯了,也喝葯了,心情也很好。知道他無事了慕容棠便沒再去看望過他。
兩日後的一個傍晚,晚霞紅透了半邊天。
榮順來找慕容棠。
慕容棠正坐在案前練字,看見榮順來,筆墨未停,依舊專註的看著筆下字跡,問道:「他又怎麼了?」
榮順道:「皇上身上的傷已經大好了,想請殿下過去下棋。」
慕容棠好笑道:「找借口也不編個好一點的,他不是討厭下棋么。」
榮順笑道:「老奴想,皇上一定是想念殿下,想與殿下多呆一些時候,所以才說要下棋。」
慕容棠道:「那就等他棋藝精進了,我再去找他下棋。」說話間,慕容棠將習好的一張字帖拿開,鋪開一張新貼,繼續寫。
榮順聞言,站著並沒有走,看了一眼慕容棠,小心問道:「殿下可是在為楚雲飛的事情生氣?」
慕容棠淡淡道:「沒有。」
榮順笑道:「皇上說殿下吃醋了,老奴就說,殿下通情達理,那楚雲飛是皇上的大哥,殿下怎會吃皇上大哥的醋呢。皇上一定是多慮了。」
慕容棠聞言好奇的『哦』了一聲,停下筆,問道:「他不是皇長子嗎,哪裡來的大哥?就算有,怎麼會姓楚?」
榮順道:「是,他是皇上的結義兄弟。不止他一個,皇上共有五個結義兄弟。皇上排行老四,楚雲飛是老大。」
慕容棠擱下筆,看著榮順問道:「他們幾人現在何處?我怎麼從未聽過?」
榮順站在門口,微微側過身,抬眼看了一眼天邊赤紅的霞光,嘆然一聲輕笑,恍惚道:「都死了。十幾歲,正如霞光燦爛一般的年紀,都死了。至今已有十年了吧。」
慕容棠聞言,心下動容,問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榮順的目光忽而慈愛起來,笑道:「殿下若是對皇上的事感興趣,何不親自去問皇上?皇上一定非常願意講給殿下聽。」
慕容棠也抬起頭,凝望著窗外紅霞遮掩下那墨青色的深邃晴空,靜默不語。
兩人靜默了片刻,忽然,榮順輕輕淡淡的說道:「我記得那是天下未亂的時候。先帝還是晉國的大將軍,皇上年幼,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先帝對皇上寄予厚望,管教很嚴格。而皇上那時候卻頑皮的很,不練功不讀書,整日串街走巷,常與一幫混混流氓混在一起。」
慕容棠聞言,挖苦道:「還真是物以類聚。」
榮順笑笑,繼續說道:「有一天,皇上跑出去玩,晚上卻鼻青臉腫的回來,任我們怎麼問皇上也不說是如何受的傷。後來我們才知道,是被楚雲飛打的。」
慕容棠笑道:「敢對將軍之子動手,這個楚雲飛膽子夠大的。他是何來歷?」
榮順道:「無家可歸的孤兒罷了,沿街乞討。那日是皇上搶了他的錢,卻不想這楚雲飛不知道皇上身份,便追著皇上,兩人才打了一架。」
慕容棠搖搖頭,不可置通道:「居然去搶乞丐的錢,還有什麼不要臉的事情是他沒做過的?」
榮順道:「皇上可不是無緣無故去搶他的錢,用皇上的話說,皇上是有理由的,名正言順的。」
慕容棠不屑道:「狡辯。」
榮順道:「皇上當時對楚雲飛說:『堂堂男子漢,有手有腳,不去保家衛國也罷了,卻厚著臉皮求別人施捨,真是可恥。』」
慕容棠冷哼一聲道:「自己紈絝子弟一個,也有臉去教訓別人。」
榮順道:「那楚雲飛當時也是這樣說皇上:『你身強體壯,不去上陣殺敵,就只會欺負我們這些窮苦百姓,真是無恥。』」
慕容棠道:「他打了傅雷霆,傅雷霆沒有殺他就不錯了,怎麼還與他結成了兄弟?」
榮順道:「皇上要強,輸了一次覺得很沒臉面,於是便帶著那幾個小混混,日日去找楚雲飛的麻煩。」
榮順說到此處,不禁搖頭呵呵輕笑幾聲,感嘆道:「這或許就是不打不相識吧。直到那一日,皇上去找楚雲飛時,發現他竟然被人打成重傷,問詢之後才知道原來楚雲飛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因為楚家敗落,姑娘家裡便悔婚將那姑娘許給了一個有錢人家。楚雲飛原本也不想拖累那姑娘,卻聽說那人已是六七十歲的重病將死之人,只是花錢買妾沖喜。於是楚雲飛便跑去姑娘家阻攔,被姑娘家人狠狠打了一頓。那姑娘卻是喜歡楚雲飛的,寧死也不肯嫁。見他挨打,跑出來哭著求著,最後同意嫁了,才讓楚雲飛撿回一條命。」
慕容棠忽而關心起楚雲飛的事情來,問道:「那個姑娘後來真的嫁了嗎?」
榮順點了點頭。
慕容棠頓覺心下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遺憾之情湧起,伏在案上的手不自覺的攥緊。
慕容棠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天邊愈發暗紅的疏散雲霞,驀然輕嘆一聲。
榮順接著說道:「只是沒有嫁成。皇上當時知道后也非常氣憤,便帶著那幾個小混混一起跑了出去。當幾人再回來時,卻是帶著那姑娘一起回來的。」
慕容棠忽而一笑,道:「他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榮順看看慕容棠,也笑笑,說道:「皇上做的好事當然不止這一件,殿下應該清楚,皇上並不是一個壞人。」
慕容棠道:「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好與壞之間,本也沒有一條明確的界限。」
榮順道:「而世間的流言蜚語,僅僅是看到了事情的一角,便做了結論。卻不知,每一件事,都必定事出有因。」
慕容棠道:「公公是想為他的殘暴無情辯解嗎?」
榮順道:「皇上從來不會辯解什麼,老奴也不會多嘴。只是殿下關心楚雲飛的事,老奴才多說了幾句。說到底,皇上如果真的能做到無情,或許便不會有那麼多的罵名。」
慕容棠道:「公公這是何意?」
榮順道:「自那以後,皇上同楚雲飛的關係便發生了變化。兩人依舊時常打架,但楚雲飛總是讓著皇上,也會指點皇上。後來,他們便結成異姓兄弟,連同那幾個小混混一起。五人之中,楚雲飛年齡最長,便做了大哥。說起來也奇怪,皇上那時連先帝的話都不聽,卻很聽楚雲飛的話。」
慕容棠心下忽而不舒服,問道:「他二人......」
榮順笑道:「並非殿下想的那樣。只不過是楚雲飛武藝了得,為人仗義正直,皇上對他欽佩而已。」
慕容棠淡淡的『唔』了一聲。
榮順道:「也正因如此,楚雲飛死後,皇上才會傷心不已,徹底變了一個人。」
慕容棠道:「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天邊的晚霞早已褪去,只留下一片深沉幽藍的靜謐。
榮順想起這段過往,臉色忽而凝重起來,說道:「那年雲州城失陷,荊州危急,荊州統領張廉向先帝求援。先帝便命皇上去協助張廉守住荊州、奪回雲州。依照當時的計劃,皇上帶三千輕騎夜襲雲州,但是行動當晚,皇上的人馬卻在雲州城下遭到了敵軍埋伏。三千輕騎被萬人圍困幾乎全軍覆滅。當楚雲飛護著皇上殺出重圍時,三千輕騎剩餘不足百人。」
慕容棠道:「兵不厭詐,只是那樣的情況下還能逃出來,已屬不易。」
榮順道:「逃?如何逃得了?雲州城外三十里處,本該是張廉的救援軍,可是當皇上到那裡時,那裡卻遍布敵軍。」
慕容棠驚道:「他是皇子,張廉竟敢通敵叛國設計陷害皇子?」
榮順道:「皇上的人被敵軍包圍,插翅難逃。敵軍一聲令下,箭羽滿天,皇上的人都死在了亂箭之下。」
慕容棠道:「那傅雷霆是怎麼活下來的?」
榮順道:「寧威帶人趕來時,敵軍已經撤離了,地上只有一片插滿了箭的屍體,而當中的一個屍堆格外突兀。當寧威將那些屍體一個一個掀開后,才發現被遮掩在下的皇上。」
慕容棠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榮順道:「亂箭飛射的一瞬間,楚雲飛放棄了抵抗,抱住皇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了所有的箭。而皇上的其他幾個兄弟都是如此。皇上被寧威救出來時,毫髮無傷,卻被眾人的鮮血浸透了戰袍,血污淚痕混在一起,皇上早已經哭啞了嗓子。回城后,皇上做第一件事,便是殺了那張廉和他的一家老小、近兵親信。而後,帶著五萬兵馬,連夜攻打雲州城。皇上那次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不作戰術不作謀划,甚至不計生死,強打強攻。破門進城后,皇上只下令:殺!滿城軍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一個不留。殺了整整一夜一天,滿城哀嚎慘叫,漫天哭喊咒罵,令人不忍耳聞。」
慕容棠道:「原來是因為他。所以傅雷霆是因此才變成了一個殘暴無情之人?」
榮順道:「沒有。皇上雖大勝而歸,卻被先帝狠狠責罰了。挨了板子被關了起來。」
慕容棠不解道:「為什麼?因為殺了那個張廉?」
榮順搖搖頭,道:「先帝什麼也沒有說。甚至連皇上的面都沒有見。先帝將皇上關起來,一關就是一年。當時,所有朝臣都認為先帝已經忘記了這個兒子,放棄了這個兒子。於是也紛紛勢力起來,開始巴結討好其他皇子皇妃。」
慕容棠想起自己年幼時被母后冷落苛待的遭遇,不覺間萌生出一絲感同身受之情,嘆道:「他這一年,一定不好過吧。」
榮順點點頭,道:「皇上的母親去的早,皇上又失了先帝的關愛,一個受罰軟禁的皇子,在後宮是什麼處境,可想而知。連得了寵的太監都敢欺負他。也正是在那一年裡,皇上才知道了雲州城的真相。」
慕容棠驚道:「真相?」
榮順道:「張廉敢算計出賣皇上,全是得了他表姐陳貴妃的指使。因為皇上的長子身份擋了他兒子的太子路。」
慕容棠恍然道:「所以他後來弒母殺手足是為了......」
榮順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說道:「楚雲飛的事情,老奴已經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訴殿下了。要不要去看看皇上,殿下自己拿主意吧。」
榮順說完,便回去向傅文玉請罪去了。
傅文玉聽完后,笑道:「無妨,朕沒打算瞞著棠兒。只是棠兒聽完雲飛大哥的事,還是不想來見朕嗎?」
榮順道:「今日有些晚了,殿下不來,應該是不想打擾皇上休息,是為了皇上好。」
傅文玉笑道:「棠兒長大了,脾氣也大了。」
榮順陪笑著不說話。
傅文玉問道:「巴圖那邊的事還沒有消息嗎?」
榮順道:「那個巴圖被皇上的二十萬大軍嚇破了膽,四處抓人充軍。皇上的一萬布衣軍已經混進了巴圖軍中,皇上放心。」
傅文玉笑道:「好。」
榮順見傅文玉心情大好,於是抖著膽子上前說道:「老奴今日與榮王殿下說起先帝,不由得想起了先帝那年責罰皇上一事,皇上可還記得?」
傅文玉道:「朕怎麼能忘呢。若非那次責罰,朕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懂得父皇的苦心。」
榮順道:「是啊,先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上,先帝當時對皇上講的話,老奴至今也是時刻記著。」
傅文玉道:「父皇關了朕一年,那日親自來看朕,對朕說,他不怪朕殺了張廉,也不怪朕屠了雲州城,而是怪朕衝動冒失、有勇無謀,看不清事實而意氣用事。父皇說,天子要對天下百姓負責,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不計後果逞匹夫之勇。帝王的愛要藏著,恨也要忍著。」
榮順道:「老奴說句不該說的話,皇上的愛並沒有藏起來,老奴全都看在眼裡。老奴看到不要緊,可若是被世人看到了,恐怕......」
傅文玉知道他想說什麼,坦然一笑,直言道:「朕已經儘力了。只是朕心裡的愛,洶湧如萬海澎湃,灼熱如百日同天,若不是我藏著,你便要看到一萬片江海、一百個太陽了。」
榮順道:「即便皇上藏了,可還是有所遺漏,而那遺漏之光雖只是百中之一,也足夠耀眼奪目了。」
傅文玉笑道:「可朕若是不漏痕迹,棠兒如何知道?此事朕自有分寸,你退下吧。」
榮順聞言便不再多言,退出屋外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