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C城冀轅的家裡空蕩蕩的,除了一人一狗,再沒有任何的溫度,但是因為有著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布置,冀轅的心裡多少還是有點觸景生情的意味,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后,帶著十九去了超市買東西。
一路上各種小販的叫賣聲讓他心裡竟有些暖意,這些都讓他想起他和齊新的回憶。
熟悉而又陌生街景,讓冀轅既懷念又感慨,懷念的是這裡的嘈雜,每一塊磚瓦,每一棟建築,感慨的是嘈雜中沒有熟悉的聲音,全是叫賣聲,每一塊磚瓦安安靜靜躺在那,但又都不同,每一棟建築都聳立著,變了門臉兒,變了招牌。
......
「你放手,你別纏著我了,我不喜歡你要我說多少次!」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哪裡不夠好!」
「我為什麼會喜歡你啊!」
「可是我沒辦法啊,我就是喜歡你啊,夜萌你要我怎麼做你才相信我呢!」
「相信你個鬼啊。」被喚做夜萌的男孩兒掙扎著,想要掙脫拉著他手臂的男人的禁錮,「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照過鏡子?」
只見那死肥豬一臉的委屈急於向自己喜歡的人證明自己的真心,本就不好看的臉更是因此變得更扭曲難看
冀轅站在這拐角處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來這的第一天就遇到著這樣的尷尬事,冀轅心裡再鬱悶也沒有,可是他要去的地方就要經過這條巷子,那是最近的一條路,可是碰到現在這樣情況他有點心煩,走過去吧,撞見別人這樣那樣,不太好;不走過去吧,他就得繞路。
「莫廉旬你別給臉不要臉。」
雖然被糾纏的男孩語氣不好,但是因為聲音很軟,聽上去竟有幾分撒嬌的意味,臉上更是因為氣急而泛起紅暈,不過也擋不住冀轅嘖了,一聲這句話他太熟悉了,冀北和江琳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別給臉不要臉」。
冀轅站在拐角處聽了個大概,決定「幫一幫」這兩個人,於是他鬆開十九的牽引繩,給它指了指巷子里的黑肥豬,小聲說了句,「那個黑肥豬,去撲倒他。」
十九得令,一騎絕塵,飛撲過去,一下就治住了那個黑肥豬。
見被糾纏的那個男孩「脫險」,冀轅一聲口哨十九就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回來了。
男孩兒跑出來,在拐角處看見了他,愣了一下,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就跑,邊跑邊說:「別讓他看見你,不然你會有麻煩的,黑熊是我們這一塊兒地頭蛇。」
黑熊?呵,這胖大叔對自己的定位不是特別準確,冀轅心想。
他們大概跑了有三條街,終於停下來,冀轅連做了四五個深呼吸后,再蹲下摸了摸十九的狗頭。
只見那個叫夜萌的,一個勁兒給他道謝。冀轅倒也是大方接受,「你為什麼會被那種人到中年快禿頂的胖大叔纏上。」他其實就是隨口問問,沒想真讓人回答。
「誰?」夜萌一時沒反應以來他說的是誰。
「沒誰。」冀轅從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腸,拿在手裡喂十九吃,「其實你不用謝我,剛才其實我是想讓這小傻子撲你的。」
「哈?」夜萌更懵了,「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因為你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但是本著保護祖國未來的花朵的決心,還有我憐香惜玉的情懷,才決定放過你的。」冀轅一邊揉著十九的頭,一邊帶著點開玩笑的感覺說。
「照你這意思,還好我爸媽把我生得好,不然今天被狗撲倒在地的就是我?」夜萌回味了一會兒,半開玩笑地說,但是眼睛里的茫然,清清楚楚的落進了他的眼裡。
冀轅聳聳肩,也不想回答,牽著十九就走了,給在原地持續懵逼的夜萌,留下了一個帥氣的背影。
冀轅默默地嘆了口氣,「哎,還是要繞路,命苦啊。」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的夜萌,只好對著他的背影喊:「我的電話是158XXXXXXX」
......
——苯乙胺和多巴胺,同時分泌的時候,那個人眼裡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夜萌更新了他那個擁有三十五萬「粉絲」的微博,並附了一張背影照——冀轅的。
......
一個名叫【大佬】的微信群,消息99+
【東有啟明火燒四方】轅哥,你關注的那個小網紅更博了,還爆了個背影照。
【南有佳人在水一方】誒,轅,你到底覺得他這種傻逼微博有什麼好看的?
【西施難求二喬難鎖】大哥啊,你到底覺得那個小網紅有什麼好的啊,那麼多黑料。」
【北方極光難遇歐若拉】他那『三十五萬粉絲』我都懷疑有三十三萬五的殭屍粉。」
「......」
冀轅沒有邊遛狗邊玩手機的習慣,等回到家,微信群已經炸開了鍋。
【Y】消遣。
【Y】我喜歡他的畫。
此話一出,隊列整齊的出現了一列的「哈哈哈」
【Y】那些大網紅,粉絲太多了,評論之後,不一定會回復,但是這種小網紅就不一樣了,沒多少粉絲,特別是像我這樣的「鐵粉」一定是用心對待的,因為會怕我跑了。
一點開微博,冀轅瞬間傻眼了,那身衣服,那個背影,那個地點,那隻狗......很明顯就是他啊!
——這是你嗎,寶貝兒。冀轅那個惡作劇的小惡魔陡然出現。
【Y】他發的照片,你們不覺得眼熟嗎?
消息一發出,群里再次沸騰。
【北方極光難遇歐若拉】哈?什麼眼熟?我看看。
【西施難求二喬難鎖】卧槽?!
【南有佳人在水一方】卧槽!!!
【東有啟明火燒四方】那隻狗
【東有啟明火燒四方】十九!!!?
【北方極光難遇歐若拉】卧槽?我要去揭發他!
【Y】不準。我要好好調戲一下他。
【西施難求二喬難鎖】你這是什麼惡趣味!
晚上七點,冀轅收到一條回復:「這個背影帥嗎?」
——當然,這是你嗎?
——你猜呢。
——我猜這不是你,不符合你在我心裡的形象。
——我就不能這麼帥嗎?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小可愛的形象,不是這種可以媲美超模一樣的帥哥形象。
這個人就是這樣,誇起自己來,毫不吝嗇,損起自己來,也毫不留情。
——這就是我,不要質疑。
——哇,男神!
冀轅在手機這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Y】「你們快去給『我』點贊啊,『我』這麼帥的背影。」冀轅一條語音炸群,群里的人登時對他這種厚臉皮的行為表達出了不滿的聲音。
列隊整齊的:「不要臉」。
【Y】你們這是嫉妒我的帥,我知道,我大帥哥有大量,不跟你們計較。
【東有啟明火燒四方】轅,你這個小網紅,男的女的,長得怎麼樣啊
【Y】男的,目測170,長得怎麼說呢,特別可愛,符合我的審美,聲音聽上去很舒服,很軟,而且我覺得他應該特別會撒嬌,是我的菜。
【西施難求二喬難鎖】什麼毛病……你這樣的惡趣味,恕在下實難理解。
【Y】行了,不跟你們扯淡了,爸爸要去洗洗睡了。
【南有佳人在水一方】睡那麼早,你腎虛啊。
【Y】滾,明天我要去看我媽。
此話一出,再沒有人在群里再蹦一個屁。
......
死肥豬被狗撲了之後,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打電話叫人來,說是掘地三尺也好,找到那隻撲倒他的那隻蠢狗,和蠢狗的主人找到之後,要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眾小弟領命后,開啟了「地毯式搜索」,那傻球沒看到狗主人,也不認識什麼好狗,就知道是一條黑色的大狗,長得不醜很瘦。
黑色大狗、不醜、很瘦,真是一個極好的特徵,滿大街都是,莫廉旬說了一個等於沒說的線索,可是偏偏夜萌更了微博,還附上了照片,他們就順著這照片天天找。
冀轅是個不喜歡惹事的人,從來不主動找誰的麻煩,但這不代表,別人不找他麻煩。
比如,這條微博,和那張配圖。
......
齊新的墓地在一座山上,交通不便,車只能開到山腳下,剩下的路程要自己走上去,她死了九年了,這座山,這條路,這方墓,在他的夢裡出現過無數次。
這是他第一次來,彷彿用盡了餘生的勇氣,才沒有哭出來,只是在墓前淡淡地說了句,「媽,我來晚了,我很想你。」墓碑上她的照片常年無人過問,而顯得神色落寞,那個女人,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冀轅就那麼定定地與照片上的她對視,隨後拿出準備好的毛巾和她生前最愛喝的咖啡和水,仔仔細細地把墓碑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擦了個遍,添了一捧土,在正午之前下了山。
冀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山的,只知道自己下山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壓在他心上,肩上的巨大石頭一下子全都碎成了粉末,隨著冷冽的山風一起拂過山林,消散在煙霧繚繞的天地間。
以往每年,冀家都會在清明前去給冀岩和江呈豐掃墓,冀轅也在其中,他每次都會私自在心裡默念齊新的名字,他沒見過冀岩,更沒見過江呈豐,那個時候在他的認知里,只有齊新是需要燒紙錢的,再到後來,他長大了一點了,每次掃完墓回來,都會偷偷地在角落裡,專門給齊新燒一次,而這一次,他終於光明正大地在她的墓前,給她燒紙錢,也第一次確切的知道了她的死亡日期,12月25日,九年前的那個聖誕節。
九年零八個月,原來你已經睡了這麼久了。冀轅這麼想著,嘴角勾出了一個無奈的弧度,自嘲似的笑了笑,隨即眼底湧上一片溫熱,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用手抹了一把臉,恢復了那副全天下人都欠他錢的臉。
......
冀轅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兩點了,在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十九。」邊開門邊叫,聲音里儘是疲憊,十九早已坐在門邊,興奮地搖著尾巴,門只隙開一個縫,就聽見「汪汪汪」。
冀轅一邊伸手摸摸它的頭,一邊穿上拖鞋往裡走,十九在身後嗚咽地叫著,「等我休息會兒,我現在累了……心累……」冀轅輕輕地說,「傻狗,過來,趴著陪我。」
「我今天去看她了,她說她不怪我這些年沒有去看她,我給她燒的紙錢她都有收到。」
「她還說,她很高興我能回來。」
「我和她說,我養了只狗,叫十九,她以前不准我養的,可是她聽了之後不僅沒生氣,還說下次去的時候讓我帶上你。」
「我說我想她,她說.....她說她愛我,說讓我好好活著,感恩每一個遇見過的人,她說我這些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她都知道,她說讓我不要帶著仇恨活著,她說愛一個人愛到了極致,不是可以為了那個人去死,而是可以為了那個人好好地活著,連帶著那個人的份,一起好好的在這個殘酷、冰冷、漠然、滿目瘡痍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溫暖與熱愛,好好地活著,她說她希望我能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光和熱,然後遇見那個能溫暖的人,再因為那個人而又一次的熱愛整個世界。」
「她還說,她很高興能做我的媽媽,我是一個好孩子,只是她今生的福分不夠,下輩子她還要做我的媽媽,她說讓我記住她愛我。」
「她還說,很高興能看到我成長了,人這一輩子總要留點遺憾,讓你的心,能常常因為溫柔而刺痛,你愛的人,你寄以希望的人,未必能有緣伴你一生,成長就在不斷的取捨之間,得失之間,衡量利弊。」
「有時候你會潛入水中躲避他人,但當有人在岸上等你的時候,你也要勇敢的選擇上岸。」
「活著就是一種幸運,就有權力也有能力享受幸福,擁抱愛人。」
「生活和愛情,從來都沒有使用說明,唯有遵從自己的本心,才是不二法則,也許世界會讓你失望,也許很久很久你都找不到照亮你的光和溫暖你的熱,但是希望你仍然能擁有炙熱的心房,會紅的眼眶。」
冀轅躺在沙發里,用手遮住眼睛,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這是他在回來的路上,在車裡睡著了夢到的,夢裡的場景雜亂無章,場景在變換,但是不管怎麼變,齊新始終都在,他平時不怎麼做夢,也從來沒夢到過齊新。
在夢裡齊新和他說了好多話,比之前一起生活的七年裡說的話都多,他和齊新最多的交流就是他拿著書問齊新問題,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看各種各樣的關於心理學的書,只為了能和齊新多說幾句話。
他還會刻意的模仿齊新的字,甚至為了練字,逼著自己寫日記,這一寫就寫了十幾年。
......
齊新的一生很短暫,匆匆三十五年裡,從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到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管是家世、學業還是樣貌,都是本該順遂一生的人,卻因為一場致命的愛情,而眾叛親離,家破人亡。
心理學專家又怎樣,最年輕的教授又如何,就像外科醫生不能給自己做手術一樣,心理學專家不能自己給自己做心理諮詢,而她骨子裡的驕傲又絕不允許自己向別人低頭,她也知道自己有問題,不管是抑鬱症也好,還是躁鬱症也罷,她都只能用自己所學的知識來進行自我調節,只能自己把打碎的牙一聲不吭的往肚裡吞,她不願意把自己的傷口給別人看,她只好故作堅強,假裝自己沒事,假裝自己很好,假裝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每天都在扮演著自己該扮演的角色,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扮演過自己。
自始至終都沒有跟自己和解,到死也沒有對自己說一句「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這個驕傲了一輩子的女人,最後只剩下一把冷冰冰的骨灰,一方矮矮的墳墓,和一個已經快記不清她模樣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