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愛你，再見

霍菁瀾駕車飛馳在帝都難得通暢的環城高速，去赴一個約會。

今天她沒有上班，幾天前，她已經向李東提出了退居幕後的想法。在李東和江瑋確定新的合伙人及股權轉讓條件之前，她依然會繼續參加每周一次的投決會，但自然而然，她減少了看項目的數量，幾個出了TermSheet（有條件的融資意向函）的重要項目，她也不打算再親自參加盡職調查，只把前期信息和自己給投資經理的反饋意見一併轉給了李東。

習慣了在無數事務中切換如不停旋轉的陀螺，霍菁瀾感覺自己終於抵達了激流的轉彎之處，進入人生里舒緩閑適的中下游，從容走向遼闊無垠的大海，她人生的理想歸宿。脫離了曾經裹挾著讓人身不由己前進的力量，她的心空曠下來，慢慢沉澱至清澈，許多往事，在這沉靜的深流中，彷佛逐一纖毫畢現。

她已經老了，在某一處公共場所，一個男人走到她面前，對她說：我認識你，我一直知道你，相比你年輕時的美貌，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

多年以來，這個類似於杜拉斯《情人》的意象，凝結了她關於愛情最初與最終的幻想。但這個場景並不曾真正出現在現實中，正因為沒有出現，所以也不會消逝。

那意象最初是黑白色的，存在於她深沉與寂靜的夢裡，她從未和人談起，卻也總是無法忘懷。它一開始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穿越了時光和記憶，和現實，成為某種永恆的象徵。

不知從何時起，意象中那年輕男人的臉，和顧彥彬的面容，漸漸地重合了，而黑白色的意象也慢慢被塗抹上一層金色，彷佛那個意象變成了真實的存在，並曾經在現實的場景中出現，成為她枯燥人生與荒蕪記憶里，唯一的吉光片羽。

那的確是一處公眾場所，在他的校園，陽光灑下滿地碎金，他帶著溫煦的笑容走向她，目光清澈而純凈。

她那時剛離婚兩年，三十七歲的女人，居然還渴望著愛情。是的，她想要生命中唯一的愛情，她也許從未見過的愛情。

有的人很幸運，在年輕的時候就遇上了一生所愛。有些人卻直到年華逝去仍一無所獲，滿懷惘然。她不甘心啊，身為女人，謀愛，似乎遠遠比謀生更艱難。她自己能賺錢，可以不依賴任何人生活，但對於愛，卻總是無計可施，除了等待。

霍菁瀾自己也很詫異，她如此理智，絕非為愛痴狂的女人，然而，無論她擁有了多少，依然無法彌補內心的渴望。愛，是她無法磨滅的不死慾望，繁華閱盡后唯一的貪婪執念。

她並不知道會愛上什麼人，也不知道會被何人所愛，她只是一直等待著，某天與愛情相遇，哪怕已經老去。

但實際上，霍菁瀾第一次遇見顧彥彬的情景相當平淡，和她幻想的意象並不是一回事。也許她始終不夠睿智，看不清愛情，所以在相遇時一無所知。

他大概並沒有什麼搭訕的經驗，生澀而勇敢，他的眼神如暖陽又如星光，是她從未所見的。他說他見過她，在學校最近的創業比賽，她作為評委發言，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她不介意，他希望可以認識她。

那時，他也許還不知道，她比他大十四歲。

儘管經歷了生活的摧殘，霍菁瀾彷佛有著不老的容顏。她是那種小巧玲瓏的南方女子，嬌俏的巴掌臉，東方風情的細眉鳳眼，皮膚白皙，少女般的身材。

顧彥彬高大挺拔，斯文中略有青澀，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陽光與朝氣，他不是顯而易見的俊美，卻乾淨清爽，讓人舒服熨帖。

只是倉促間匆匆一個照面，霍菁瀾並沒有想太多，只是她無法拒絕那種眼神，便隨意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有她的手機號碼。

十年之前，霍菁瀾遇見了顧彥彬，後來他成為了她的情人。

霍菁瀾把白色的特斯拉停在一處近郊的花園洋房小區地下車庫，乘電梯上樓，在那個熟悉的房間門口，她沒有按門鈴，只輕輕敲了幾下，如往常一樣。

門開了，一隻修長的手拉她進去，不出意外，迎來一個熾熱的吻，在那個強有力的懷抱里，霍菁瀾心中忍不住深深嘆息。

顧彥彬枕在她腿上，興緻勃勃對她講著最近接手那樁海外併購的項目，他已經為此飛去歐洲幾次，快兩個月沒和霍菁瀾見面了。

霍菁瀾輕輕撫著男人的臉，卻沒有如往常般細心聆聽和認真評論，她最近總忍不住神思縹緲，一次次回味十年前那個下午的陽光，和少年的眼神。

當初青澀的少年，如今，已是成熟的男人了，她一點點見證了他的成長，或者說，她和時間一同參與了他對自己的塑造。

顧彥彬現在是一名高級律師和融資、併購領域的獨立法律顧問，碩士畢業，身高一米八六的他，在長時間高強度的專業工作后，沉澱出舉重若輕的沉穩氣質，儒雅而睿智。良好自律的生活與鍛煉習慣，讓他的身材精壯有型，典型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線條完美的胸肌與腹肌，散發著讓女子面紅耳赤的費洛蒙氣息。

儘管霍菁瀾懷著某種莫名的負罪感，卻總是難以拒絕顧彥彬的召喚。

在日漸衰老的年紀，他年輕美好的肉體和溫柔的男子氣息，讓她沒法不貪戀沉溺。

「彥彬，你該找個合適的人結婚了。」走神良久，霍菁瀾忽然冒出一句。

「怎麼，連你也說起這樣俗氣的話了。」顧彥彬故作不滿地看了她一眼，活像賈寶玉懟襲人的口吻。

「你都三十三歲了，還想怎麼樣。」霍菁瀾扶額，眼神既寵溺又無奈。

「那你都四十好幾了，怎麼不結婚？」顧彥彬翻身，再次把霍菁瀾撲倒，目光灼灼地俯視著，散發出危險而誘惑的意味。

「我都走出圍城了，難道又再入墳墓？」霍菁瀾氣息不穩地回道，想要掙紮起身，卻被禁錮著動彈不得。

「哦，你不進墳墓，卻讓我去送死？」顧彥彬咬牙，隨即又笑道，「你知道近來有個說法嗎？最適合結婚的年齡其實是五六十歲退休以後，那時大家都有錢又有時間，自然能白頭偕老了。」

「你準備退休的時候，告訴我一聲……」顧彥彬俯身，用吻吞噬了她準備反駁的話語。

原本正猶豫要不要跟他說自己的退休計劃，霍菁瀾再次默默嘆息，打消了念頭。

「我愛你，再見。」

離開以後，霍菁瀾給顧彥彬發了一條簡訊，然後把他的手機號和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單。

相見不如懷念，也許，在美好的時刻戛然而止，才是這段愛情最好的結局。她只願他幸福，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