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一零八章 仙人跳(上)
唐劭明收住步子,見這人年紀不過三十餘歲,訝異道:「劉公使?」
來者蒼松也似站定,擺手笑道:「劉公使公幹未歸,我是一秘譚伯羽(註:1)。」
唐劭明聽過這名字。邁出國門之前他爹唐生智曾提過一嘴,黨國元老譚延闓(註:2)有個兒子在公使館做事,叫他別有把柄落到這人手上。
唐生智與譚延闓是對冤家,水火不容。
民國九年譚趙之爭,唐旅長跟著趙恆惕,卯足了勁跟譚延闓死磕,北伐那會更是結下了深仇大恨。從那往後,政壇之上但凡譚延闓憎惡的,唐生智必拍著大腿叫好;**當中凡是唐生智忌憚的,都與譚延闓論得上交情。
可巧唐劭平也認得譚伯羽,評斷卻是八個字——行耿介,重然諾,可交。他在飯桌上說這話的時候,唐生智捏著念珠一陣咳嗽。
唐劭平說這位譚秘書少時留德,當過上海兵工廠的工程師,于軍械鑄造上是一等一的行家。
唐劭明頗想與這位軍械專家多加親近,可恨唐生智逐鹿中原那會的破事拖他後腿,十分掣肘。
譚伯羽遞上封著火漆電報,面上並無嫌惡冷淡。「委座急電,正要與你送去。」
「有勞。」唐劭明心存疑竇,展信即閱。
電報全無標點斷句,七行字一氣讀完,耗去半條性命。
只見那上頭寫著:「唐邵明先生台鑒:勃氏夜詢圖紙事,欲以重金購之,催促甚急,暫未允。欣聞汝言念忠讜,處置得宜,良深嘉慰。今委汝方面之權,襄助參事譚伯羽謀設廠談判事宜,購換軍備。並盼再接再厲,以竟全功,無任企望。中正手啟。」
唐劭明見著談判二字,心裡癢了。他與譚伯羽寒暄幾句,輕描淡寫地說了「稅警總團的下腳料」引得國防軍與黨衛軍高官垂涎三尺的「怪事」,這玩意或許能給進行中的軍火貿易談判添幾顆籌碼。
譚伯羽默默聽著,怎一個驚字了得。走廊上空無一人,譚伯羽仍不放心,趕緊把他拽進辦公室。「東西在哪?這等機密,必須增派人手小心看顧。」
「東西雖在柏林,但他們就算把整個城市翻過個兒,也找不出一張指頭。」唐劭明麵皮厚過城牆,一本正經地打包票。
「此話怎講?」譚伯羽奇了。
「突擊炮圖紙雖然沒的問題,但完全是參考德國人的鑄造工藝和作戰特點。以國內兵工廠的技術,十年之內絕無可能批量生產。之前擔心泄密落到日本人手裡,稅警總團的原稿已經毀了。這圖紙得的偶然,連黃總團長都沒聽見風聲,只有委座、孫立人團長和幾個機要人士曉得。如今東西也不在別處,只在這兒存著。」唐劭明狡黠地笑出一口白牙,敲了敲自己腦殼,「咱們一時半會用不著,未必不能拿去賣個好價錢,換些用得著的東西。」
饒是譚伯羽見多識廣,也不曾想在此地與八十年後的刁滑訟棍狹路相逢。
唐劭明肚裡本有存貨,兼又長了死鬼唐二少嚇人的繪圖本事,正巧用在此時。他問譚伯羽借了紙筆規尺,幾分鐘畫出個三號突擊炮的簡易模樣,數據比例都勾得清楚。他怕譚伯羽不信,又極盡精細地繪出動力單元側剖。「您是行家,您覺得這東西能買個什麼價?」
譚伯羽精通軍械鑄造,細細看完圖紙,竟一言不發。
此人手裡攥著真貨,品相上乘。
他摸出火柴,抖著手擦了好幾下,把兩份東西焚燒乾凈。蔣校長倚重這年輕軍官的意思明顯,並未因著唐生智的緣故外舉避仇,渾不似從前做派。
譚伯羽本來對面前之人存著七分戒備,然而當他試探著與唐劭明說到軍火採辦之事,這少年竟似深諳此道的老手,把克虜伯萊茵金屬哄抬價格的花招一樣樣掰出來,將應對拆解的古怪招式毫不藏私說與他聽。
「現在德#**小說/class12/1.html國賣的軍火價格高出國際市場價兩三成,這批重機槍算起來要費不少銀錢。一次買這許多,他們死也不肯鬆口,定要大賺一筆才罷休。」譚伯羽嘆息道。
唐劭明想了想,道:「我倒是覺得,這筆生意或可分幾次來做,萬不能人知道我們有多少預算,總共要買多少,要做個細水長流的樣子出來,不能讓他們竹杠敲得這麼痛快。這頭一單數目做小,只買一個大廠的貨,但要它爽快賺足那額外的兩成價款,下一單沒撈到好處的工廠就會拿著便宜的價單私下來談。越是小廠,給出的數目就越接近底價。至於私下交涉之事,尤其是捷克、法國工廠的消息,可故意放出風聲,然後多晾幾天,讓他們猜不透咱的意向,不過這回依舊把生意交給那質量極好的老廠。老廠想保住生意必定壓價,新廠想分一杯羹也會送造得極好的樣本過來,這時咱們就爭取砍價兩成,順帶留意新來的樣件,也稍稍買上一些。但驗貨的規矩得定死,抽檢率是從前的雙倍,若是貨物偷工減料,膛線磨損馬力縮水,那對不住,往後再別想做咱的生意。沒了克虜伯,捷克的東西做得也頂好,得讓他們知道有人在裡頭競爭,咱不是弔死在一棵樹上。這第三單往後,價格會繼續下降,趨於穩定。與老廠做的,與國際市場價平齊,買他六七成;與新廠做的,比行市低一成半,但要讓他們有錢賺,買剩下的三四成。新廠不傻,只要提一句,賬上的事他們自會做好。」
唐劭明干起老本行敬業得嚇人,連做假賬的旁門左道都與譚伯羽解釋清楚。
譚伯羽把他說的每一句歪點子都存在心裡,暗暗瞄著唐劭明的胸脯琢磨:這少年的心肝剜出來準是黑的。
「有理!」譚伯羽長吁一口,會意笑道,「唐中尉果然是黨國之棟樑,只是不該從戎。」
唐劭明一攤手,儘是無辜:「剛才這番話發自肺腑,可惜礙於身份只能與先生晤言一室之內,要是給旁人知道,恐怕崩我之前得再加一句評語——帝國之蛀蟲。」
唐劭明與公使館的要人接上頭,又有蔣校長手令在側,行事大為方便。他手中攥著讓國防軍和黨衛軍大佬垂涎三尺的突擊炮圖紙,公使館的參事專員又用上了現代人請君入甕的各種法子,唇槍舌劍虛實試探了月余,終於把那大宗軍火價格壓下近兩成。
這一來二去,唐劭明成了譚伯羽辦公室里的常客,與公使劉崇傑、復興社出身的武官都梯等人混得臉熟。譚伯羽沒法將這麼忠心為國的年輕人跟牆頭草唐生智的小崽子聯繫到一塊,索性擱下前仇舊恨,幾封拍回南京的電報都對他讚譽有加。
唐劭明幫扶生意上癮,借著隔三差五被古德里安拖去觀摩戰車演習的機會,給守株待兔的曼施坦因吹風,引得願者上鉤。
然而他千算萬算漏了一樣。曼施坦因被他撩得心癢難騷,暗中往部隊局打了報告,打算悄沒聲地把生米煮成熟飯,調唐劭明到第二軍區聽他差遣。然古德里安比曼施坦因更姦猾,到嘴的肥肉絕不拱手讓人,一個電話掛到魏將軍面前。
魏將軍磨著牙,老臉氣得青青白白。他一腳蹬上唐劭明屁股,踹趴到壁爐前。「還回來作甚,去什切青啃草皮罷。」
唐劭明急了,往後見不著香噴噴的芸姐無異于晴天霹靂。
唐劭明不出口哀求,一副會捅馬蜂窩不會收拾殘局的慫相,不動聲色戳上魏將軍心窩子。「爸……」
他這一個字叫得魏將軍受用,抬著巴掌落不下去。
魏將軍心煩意亂砸了他幾拳,立即找來老友龍德施泰特相幫。
龍德施泰特體恤魏將軍中年喪子,便是兩肋插刀也要留住讓他煥發人生第二春的得力助手。
龍德施泰特卷著紙煙,給他指條明路:「要留這孩子,只缺法肯豪森一張電報。」
魏將軍會意,狠狠瞪了唐劭明一眼,提筆草就危言聳聽的電報詞。他略一變通,電報直拍南京憩廬官邸,著鷹屋(註:3)親啟。
蔣校長先見著了報。
毛子動手撬他的利市仙官(註:4),蔣校長登時比法肯豪森更急。
當晚蔣校長的勸歸信和法肯豪森的加急電報就到了柏林。
部隊局長貝克提防裝甲兵團一支獨大,正頭疼著,見了兩封友邦索人的電報,大喜。他立時順水推舟,駁回曼施坦因期盼已久的調職令。
唐劭明吃了定心丸依舊不老實,偶爾盜用幾句《注意!裝甲兵》的戰術分析,撩撥得古德里安與曼施坦因□。
這日,他活像吃了大虧似的露出口風,說南京那幫急功近利的官僚被豬油蒙了心,逼他把圖紙便宜賣了,換幾條破爛的子彈生產線回去。「換了生產線也沒用,沒有像樣的鋼,造出來的槍彈連野雞都打不死。」唐劭明一面惱恨地抱怨,一面用心默記古德里安從戴姆勒-賓士廠里強要的裝甲車輛設計圖稿。
古德里安大喜,與曼施坦因換個眼神,嘿嘿笑道:「這個不用你操心。只要有錢賺,軍火商自是趨之若鶩。那兒市場大,鋼鐵廠也曉得先佔先得的道理。」
「如此下去,豈不成了壟斷?不行!」唐劭明見好就收,生悶氣似的不再接言。
曼施坦心情甚好,親手泡了杯香氣撲鼻的咖啡給他。「嘗嘗,海因茨最喜歡這味道。」
唐劭明一口吞下肚,剛要誇讚,冷不防被這兩人彈冠相慶的模樣倒了胃口。「太甜,娘們喝的。」
古德里安嗆了,好在能忍,沒噴他一身。
唐劭明搖頭唏噓著離了兩頭餓狼,回家偷樂。
往後一連數日,魯茲將軍、貝克、勃洛姆堡、迪特里希等人終於受不住饞瘋了的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軟磨硬泡,親自出面遊說希特勒;毛瑟克虜伯得了風聲,也各懷鬼胎地從中活動。
聖誕前夕,大本營批准四條毛瑟尖彈生產線和專供德制軍備鑄造返修的小型冶鍊、鋼鐵廠攜全套半新不舊的設備裝船啟航,打著農機售賣的旗號到遠東發低成本的不義之財去也。
唐劭明在柏林撲騰得動作不小,海德里希盯著手下人呈上的各種邊角線報,摸著脖頸間早已消退的吻痕,犬牙癢了。
作者有話要說:註:
1譚伯羽:原名翊,譚延闓長子,1920年赴德國勒登大學學習電機工程。1924年畢業,在柏林實習,旋歸國。1928年夏赴柏林,任駐德公使館商務調查部副主任。1929年歸國任上海兵工廠工程師,同濟大學秘書長。1934年底任駐德商務參事,並一等秘書。
2譚延闓:曾任湖南都督,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長。為人謙和,處事圓滑,素有甘草之名。與譚嗣同、陳三立合稱「湖湘三公子」。長於詩法、書法、槍法,故綽號「譚三法。」因楷書為一絕,亦與于右任、胡漢民、吳敬恆並稱國民黨四大書法家。
3鷹屋:即1934年底繼任德軍顧問團總顧問之法肯豪森。
4利市仙官:即北路橫財神姚少司,專管非正規途徑取得財富,亦即橫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