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一三五章 好買賣(下)
年關難過,(身shēn)為一家之主的唐生智這會子愁什麼,偏就要來什麼。
顧問團急電,新任總顧問法肯豪森食言而肥,提前銷了二少爺的假,著他火速到塞克特住處待命;剛從唐生智手裡賺了個兒子的魏將軍也似乎猴急了,魏公館的電話也直催著唐劭明立刻起(身shēn),去塞將軍宅邸。而此刻門廳外還候著從上海專程前來的杜維藩與杜月笙少言寡語的心腹萬墨林。
管家老程遞上幾張條子,弓著腰問唐生智的意思。
唐生智不(欲yù)當著下九流戲子的面難堪,把這樁捅馬蜂窩的差使推給芸芝。「芸芝,你去喊他。」
唐劭平強壓火氣坐了半晌,簌地起(身shēn),抓起軍帽便走。「軍中還有事,我先去了!」
芸芝似是一愕,望著唐劭平奪門而去,方才回過神來。
唐劭明睡得警醒,芸芝甫一近(身shēn),他便睜開眼睛。
芸芝瞧見那覆了一層薄灰的大皮箱,溫聲道:「你要找東西,怎麼不叫下人。家裡的東西放在哪,你都不知道。」
唐劭明笑了笑,拉起芸芝的手道:「我就是想找幾本書,順便拿點衣裳。芸姐,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魏公館罷。「
芸芝臉上一紅,甩開手。「怎麼……洋人那裡也要拜年嗎?」
「當然,洋人還發壓歲錢哪。顧問團的事越來越忙,我們搬過去,往後就不回來住了。」唐劭明見芸芝羞澀,壞笑著眯起眼,慢騰騰把芸芝堵到牆角。「我也好天天陪著你……」說罷,照著電影里的(肉ròu)麻橋段,一手撐著牆,一手摸上芸芝側臉,低頭去吻她的嘴。
唐劭明(身shēn)材高大,芸芝小巧靈活,但見她竭盡全力推著唐劭明(胸xiōng)膛,猛地一蹲,縮成蘑菇似的一團。
唐劭明干伸著嘴,萬沒料到這個結果,於是往牆上使勁吹了口氣,故作淡定道:「牆上有個蜘蛛,嗯,跑了。「
芸芝又驚又窘望著他,跟一匹猹一樣,將(身shēn)子靈活一扭,從唐劭明胳膊底下從容逃走。「我不去。」
唐劭明刻意隱瞞實(情qíng),換個法子勸道:「家裡天天吃素,你都瘦成一小把了。跟我過去,大肘子烤香腸,天天吃(肉ròu),給你好好補補。」話剛說完,他就想抽自己,這都說了些什麼東西。
「我在這(挺tǐng)好,不缺吃的。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總記掛著家裡。」芸芝不動聲色與他保持一段距離,提防他再黏糊上來。
唐劭明靠著職業習慣,雖然在老(奸jiān)巨猾的男人堆里蹦躂地遊刃有餘,卻真箇不曉得如何討女人歡心。他挖空心思醞釀了半晌,憋出一句:「那裡(熱rè)鬧,都是大猴子似的男人,比小梅還有趣。」
芸芝臉色白了白,仍是勉強微笑著,幽幽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了?梅先生是客人,你不要那樣想。」
「小梅這傢伙是很有趣啊,你不是也跟他玩得(挺tǐng)好么。」唐劭明費解地看著芸芝,發現她的臉色越發青白。「芸芝,你著涼了?臉色這麼差。」說著,伸手摸她額頭。
「沒什麼。」芸芝垂下眼帘,不出意外地躲了開去。「外邊好些人找你,快去罷。」
唐劭明神經再大條,也隱約覺得出芸芝心(情qíng)欠佳不想與他親近,只得從她手裡接過條子,換了軍裝匆匆下樓。
唐太太見他這(身shēn)打扮,心中越發酸楚,也不管當下有什麼客人、戲子,徑直過去把他緊緊抱著,「老二,你去哪?姆媽不讓你走!我們兩個回湖南去。」
唐劭明順著他母親的背,安撫道:「去到哪裡,您都是我姆媽。過年,莫哭。我出去見幾個客人,晚上吃盆菜……額,餃子之前一定回來。」他一不留神,說成了香港的年夜飯,倉促改口。
然而湖南人過年吃的並不是餃子,南京也沒這風俗。唐生智與唐生明臉上都現出訝異,這小子從沒在廣東過過年,怎會想到吃盆菜?只有唐太太心疼兒子沒發現異樣。「好,好,你說吃什麼就吃什麼。姆媽給你包餃子,做一大盆菜!」
唐劭明瞄著梅副官笑道:「嗯,用大盆,我小媳婦最喜歡用大盆喝酒吃菜。是不,小梅?」梅副官極(欲yù)辯白,然越描越黑,唐太太終於笑了,摸摸梅副官毛茸茸的后脖子,不準唐劭明再打趣客人。梅副官只覺得唐太太與他早年病死的母親一樣親切,乖順地笑著並不拒絕。
唐劭明不是從前的死鬼唐二少,與唐生智既無父子親(情qíng),對唐生智的憤懣也極有限,此時他已全然冷靜下來。唐生智與這個家族利用他保全自己,唐劭明自然也可以利用這個顯赫的家族做些事(情qíng)。於是,他沒再向唐生智發難,而是一邊安撫著他母親,一邊有意讓唐生智看到他那故作堅強的表(情qíng)。
這一回唐劭明沒有失算。兒子不哭不鬧,也不再埋怨,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哄著母親,教唐生智這個打了半輩子仗鐵血冷麵的老軍閥真的難受了,越發心生虧欠。
唐劭明要的就是這效果。
他沒再停留,往門廳外去了。
對於杜維藩與萬墨林的造訪,唐劭明並不意外。但法肯豪森和魏將軍的緊急召見,卻讓他生出不好的預感。塞將軍位高權重,除了數月前為著一號戰車的事在參謀本部見過一面,唐劭明一個小小的上尉與這位大人物再無交集。
唐劭明不能多作耽擱,他先在廊外的小花廳與耳朵凍得發紅的杜維藩見了一面。杜維藩還是學生,頭一次為杜月笙做這些生意上的事,儘管有萬墨林在一旁壓陣,仍不免緊張。
「杜兄?萬先生?」唐劭明故作驚訝,「大過年的你們怎麼跑到這裡來?」他看了一眼萬墨林,「莫非那方子有問題?」
杜維藩搖頭,「不,不是。」他一向不喜歡杜月笙做鴉片白粉生意,而且又知道唐劭明是與他父親一同賺黑心錢的,不免心中擰巴。杜維藩沒得辦法,他是杜月笙大房太太過繼的長子,雖然最受杜月笙喜(愛ài),但這喜(愛ài)是與賞識綁縛在一起的,全無血緣維繫,他不能悖杜月笙的心思。杜維藩理了理思緒,將杜月笙的意思轉達給他,萬墨林也將五百銀元的銀行支票恭恭敬敬送了上來。能從美沙·酮和阿司匹林賺得的紅利裡頭分三成,比唐劭明先前的預測高了一倍有餘。
這紅利要是堅決推辭不受,反倒要讓杜月笙起疑。於是唐劭明接過支票,痛快地將這事板上釘了釘。但他也留意到杜維藩初見面時(欲yù)言又止的古怪神(情qíng)。唐劭明跟官場商場上的老狐狸打過幾個月交道,嗅得出杜維藩一(身shēn)嫩雛似的學生氣,於是又跟他隨意聊了幾句學校里的事(情qíng)熟絡一番,讓杜維藩放鬆了心(情qíng),才用跟同窗說話似的語氣誠懇道:「杜兄,你還有什麼想問我,或者想同我說的,盡可以講,無須顧忌。」
杜維藩盯著他真誠地如假包換的眼神,心一橫,終於說道:「為甚麼……連軍人都要賣白粉?」
這話從毒品大佬的兒子嘴裡說出來,唐劭明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
「大少爺,我們回去罷。」萬墨林連忙阻攔,但杜維藩定要說完。「你難道不怕你們的兵都要吸著白粉才能打仗么?我怕!我怕再來一回一二八(註:1),我們除了白粉,便什麼都不剩了!」
唐劭明沉默地看著他,良久,道:「我也怕。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不會有這一天。杜老闆做生意,我信得過。」
老江湖萬墨林聽出了唐劭明的弦外之音,一把按住杜維藩手腕,不露聲色問道:「唐先生此話何意?」
「好罷,萬先生,我有一言,您可以帶給杜老闆——一定不能把美沙·酮和白粉賣給軍隊。」唐劭明嘆道,「要是出了岔子,我只好把另一張方子遞到委員長那裡,那方子可以讓所有人在半個月里戒斷這些東西。但這樣做對我們的生意沒有好處,搞不好我全家上下也要挨槍子。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用。」
這回輪到杜維藩和萬墨林驚詫了。唐劭明哪裡是商量,分明就是通牒!萬墨林早就覺得這小子褲襠里藏著條狐狸尾巴,果然不假!
「那張方子我親自試過。快則七天,慢則半月,不光是白粉,美沙·酮也戒得斷。」唐劭明鎮定自若地說著,但他也知道這話託大了。從前他吃美沙·酮治頭痛,然而並不是天天吃,所以談不上成癮。至於美沙·酮怎麼停葯,他只是聽當醫生的外婆說過而已,戒毒所里斷不了美沙·酮的癮君子比比皆是。「萬先生若是不信,我現在也可以把方子告訴你。」
唐劭明拿不準萬墨林和他背後的大佬杜月笙究竟信不信這番話,但萬墨林毫不猶豫地拒絕打聽這戒斷的方子。
萬墨林夠精明。倘若他知曉了戒斷的方子,杜月笙就有足夠的理由要他的命。萬墨林暗暗心驚,杜維藩心裡卻像放下了一塊大石,握住了面前這個有良心的「毒·販」的手,道:「唐先生,你不能騙我。」
「不用擔心。我是軍人,(日rì)本人打過來,我們要跟他們拚命的!騙了你,我第一個活不成。」唐劭明轉過頭,又與萬墨林交代,「那個方子我不想告訴杜老闆,並非信不過他。整個上海灘,我只信得過杜老闆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拿那個東西出來。」
萬墨林不負囑託,唐劭明的一舉一動,他回去盡數說與杜月笙知道。杜月笙聽著,不置可否。他專註地捏著那柄削梨小刀,手一晃,一塊銅錢大的疤癩梨皮已被他削落下來。杜月笙把削好的脆梨遞給一旁忐忑侍立的杜維藩,道:「今後你跟那個小寧多多走動。」杜維藩不敢多問,捧著那梨,點頭應了。
為了應付老(奸jiān)巨猾的萬墨林和一根筋的杜維藩,唐劭明費了半天口舌。待得將他二人送上車,唐劭明抬腕一看手錶,那錶盤上已經浮現出魏將軍憤怒的老臉。「快,快備車,去頤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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