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拖油瓶
「唐先生,晚上有空?」線路那頭果然是他的好學生蔣二少。這小子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見唐邵明比從前的先生和善不少,便下意識地與他親近。
唐邵明回過身,正瞄見書房裡一臉陰霾的唐生智。「嗯,算是。」
「夜裡有場電影,一起去瞧瞧?」蔣緯國壓低聲音擠出這麼一句,好似做賊。
唐邵明長了二十四年還是頭一遭被男人邀去觀影,也覺得突兀,便辭道:「太晚了,還是改日。」他一想這蔣緯國難得收了活潑響亮的大嗓門,定有貓膩,於是順口問道:「你父親知道?」
蔣緯國支吾了一聲,依舊硬著頭皮解釋道,「這片子火得很,今晚可只剩下兩個座,特地給你留著呢。戴安國追著要了幾天我都沒鬆口。」這戴安國與蔣緯國是打小結的異姓兄弟,不光處得好,生得也像。前幾日戴安國隨他父親戴季陶到憩廬拜訪時,唐邵明也曾恰巧見過一面。
「戴安國昨日不是回了上海?」唐邵明想要促狹人的時候,對細枝末節的記性好得驚人。
蔣緯國謊話被揭,臉上一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蔣校長要我看你的功課,可沒說讓我給你解悶。」唐邵明接過芸芝遞來的蜜桃痛快啃了一嘴汁水,等著蔣二公子鎩羽而歸。
「就今兒一晚。」蔣緯國看了一眼各自忙碌的侍從官,淡淡笑道,「在這南京城裡除了你,我也找不見什麼熟人了。」
唐邵明從書上大略看到過蔣緯國的身世性情,聽到這可憐兮兮的話語,一時間有些難過。
這少年身世複雜,從小到大極少見到父親,幼時又受過大媽毛氏虐待。養母姚氏對他雖好,然而遷居到蘇州蔡貞坊之後便終日念經禮佛,家裡十分冷清。
蔣宋結親之後,他的身份也從未在宋美齡面前提起,現今也只是趁著宋去香港休養才被接到南京暫住些時日。所以蔣緯國平日嬉笑頑皮,一副恨不能與所有人都打得火熱的架勢,心裡卻難說有沒有顆陰鬱敏感的種子埋著。
不過唐邵明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蔣緯國居然會在這時候對他吐露心聲。至於發生了什麼事教蔣家二少如此突兀反常,他卻忍住了沒多探問。
唐邵明心想兩個老爺們大半夜跑去觀影雖然好笑,但這會留在家中,著實不知滿面烏雲的唐生智要嘮叨上多久,指不定這老軍閥怒火中燒還得抽他幾板戒尺。既如此,看電影避風頭自是成了上上之選。他沉吟半響,終於道:「好罷,等著我。」
唐邵明生怕穿幫,想法婉拒了唐邵平的護送,自己照著蔣緯國說的地址去了中山東路上的勵志社,兜里還不忘揣上一包剝了塑膠袋的橡皮糖,聊以慰藉他那心緒低落的年輕學生。
這一路摸著黑在梧桐樹蔭下前行,車過逸仙橋,不多久就在中央醫院邊上看到黑瓦紅牆的三棟小樓,頂著宮殿似的飛檐,座北朝南十分氣派。
門裡門外都是清一色的制裝軍官,三三兩兩往正中央的大禮堂而去。
蔣緯國老早就跟石獅子似的守在外廂,手裡把著兩張紙票,憩廬的侍從官沒一人跟在左近。
唐邵明快步上前,把裹著糖果的紙包往蔣緯國懷裡一搡。「不是看電影么?開心點,給你帶了好東西。」他打心底把蔣緯國當成個毛沒長齊的懵懂少年,順手往他後頸拍了拍。
蔣緯國果然童心未泯起了好奇,彎眉咧嘴地笑著拆包。幾把糖果吃下去,臉上不見了來時苦悶抑鬱。
唐邵明這才與蔣緯國進到大禮堂裡邊,左穿右插地找到只容得下十幾號人的小放映廳。蔣緯國所言非虛,裡面座位安排得一個不多,儘是三十上下的校級軍官,披掛整齊的眾人都一臉嚴肅地筆直坐著,他們好容易在邊角上找著了自己的位置。
唐邵明一想,這儘是黃埔軍人出入的勵志社又能放什麼有趣的好片子,覺得氣氛不對,苦了臉道:「緯國,今晚莫不是看政教片罷。國父的《奉安大典》(注1)我已看過好幾回了……」
蔣緯國低笑一聲:「那些個老片,你愛看,我還不愛嘞。《漁光曲》你也看過?外頭可是一票難求。」
唐邵明一怔,沒想到這有名的左翼電影會在此地放映,繼而笑道:「行,記著你的好。」
膠片開轉立時熄燈,唐邵明的蝕本買賣也一道開張。今晚上他是一邊照管著老闆家的小少爺,一邊給敲骨吸髓的蚊蟲們辦流水席。此起彼伏的毒蚊包害得他心煩意亂,整場凄苦哀傷的《漁光曲》教他看得又癢又痛。
好容易捱到散場,已是夜裡十一點。唐邵明抻了抻筋骨起身離去,走到半途不過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一拍腦殼猛然找著了答案——同行那人被他忘在了角落裡。
唐邵明趕緊回去找人。電影開場不久就沒了聲息的學生仔已經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癱軟在海綿椅子上。「緯國,天亮了。」
「爸爸。」蔣緯國迷迷濛蒙哼唧一回,順手攏著唐邵明的胳膊繼續酣睡。
平白做了便宜老子,唐邵明忍不住竊笑出聲。「快起!」毫不留情地把蔣緯國#**小說/class12/1.html推醒。
蔣緯國打了幾個響噴嚏,揉著眼皮百般不願地爬起來。
「看場電影都能著涼,誰叫你睡的!」唐邵明脫了外套,把這睡眼朦朧的少年裹緊,拽著胳膊拖出勵志社。
唐邵明四處環顧,此時眾人已散,梧桐樹下除了他自己的車,再沒旁物。唐邵明看著眼前燙手的拖油瓶,耐著性子問:「接你的人呢?」
蔣緯國搖搖頭,啞著嗓子道:「沒人。」
作者有話要說:註:
1奉安大典:此處為1929年拍攝的孫中山靈櫬至紫金山的紀錄片,長達數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