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最後一個人
邊子遠剛剛開完一個項目會議。他在會上嚴厲地訓斥了開發組的負責人,進度太慢,BUG太多,佔用了大量的資源,卻沒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
最叫他無法容忍的是,那個項目主管居然以梅氏實驗室的老人自居,仗著早年和梅教授的交情,在會議上公開頂撞他,說他「年輕、冒進,缺少對科學的敬畏」。
早已今非昔比的邊子遠當場拍了桌子。說到對科學的敬畏,他自認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超過他,畢竟誰會冒著失去生命和精神失控的風險,往自己的脖子上裝晶元呢!
當然,他不會把自己為科學作出的犧牲像長舌婦一般地去宣傳。這有什麼可說的呢?天才從不賣弄自己的天才,偉人也從不炫耀自己的偉大。
如今的他,是的確可以用偉大來形容「自己」的,儘管他的腦子已經變成了包租婆的屋子,快要住不下了。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正在從事的「偉大」事業,以及將給世界帶來的變化,他就飄飄然了。而最飄飄然的時候,無疑就是梅子青靠在他懷裡的時候。
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就像那些被外星生物寄生成功的傢伙一樣。這時候,他就會感到恐懼和孤獨。
恐懼和孤獨的時候,他就會去喝酒。唯一能陪他喝酒的,只有傳達室的老於。
老於大概是梅氏實驗室剩下的唯一一個與科研無關的人了。
從邊子遠進入實驗室工作開始,這幾年實驗室已經經歷過幾次無人化改造,人工智慧代替了大部分技術含量低的勞力,包括安保和清潔。
原本老於也在裁員的人員名單里,上一次無人化改造時,他就應該被清退。但梅以求主張留下他,理由是「保留一個時代的印記,讓實驗室留下一點人味兒」。
大多數人都沒有反對,人工智慧們也沒有提出「意見」,反正老於也搶不走它們的飯碗。
邊子遠是樂意老於留下來的,至少,他喝酒的時候可以不那麼孤獨。
他憤怒地從會議室出來,把重重的摔門聲留在身後。
他決定去喝酒,在離開實驗室大門的時候,他想起了老於。
他朝老於所在的那間特殊的傳達室看了一眼。之所以特殊,是因為那間屋子是整棟大樓唯一沒有經過人工智慧改造的屋子。屋子裡用的還是幾年前的電路,電腦也沒有換過,甚至還有一台老式電視。現在,已經沒有人看電視了。
老於沒在屋子裡。邊子遠有點失望,但很快就調整了心態。他現在畢竟是實驗室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梅以求病重住院之後,梅子青成了實驗室的實際掌控人,而他無疑是二號人物。他不能讓人發現他內心的脆弱,不能讓人看見他總是去找傳達室的老頭一起喝酒。
老於正在大門外的院牆角掃地,地上並不臟,有幾片零星的落葉,大冬天的,樹都已經光禿禿的了。
邊子遠經過老於身邊的時候看了眼無處不在的監控,站直了身子,扯了扯筆挺的西服,輕輕咳了一聲,像個領導那樣說:「掃地這種事,讓自動清潔機器人干就行了。」
老於抬起頭,卻抬不起佝僂的背。他扶著掃把站在那裡,比邊子遠矮了一個頭。
他說:「沒事,我就是個勞碌命,閑不下來,一閑著,就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
邊子遠說:「唔,說得好啊,公司里做項目的人要是都有這樣的覺悟就好了,一個個做事拖拉,不求上進。老於啊,我看要不明天組織個全員大會,你去給大家講講。」
老於連忙擺手:「哎喲,我可不成。我能講什麼?我啥都不懂。」
邊子遠說:「就講講你這種閑不住的心態,現在這個時代啊,缺的就是你們老一輩人的幹勁和精神。」
老於說:「邊總,您可別開玩笑了。這年頭,我連掃個地都顯得多餘,哪能給你們這些大科學家去講話呢!」
邊子遠也不再堅持,拍了拍老於的肩膀說:「沒事,你好好乾,實驗室需要你。」說完就背著手走了,沒提喝酒的事。
老於在背後喊他,「邊總,外頭冷,您不套個外套啊!」
邊子遠這才感覺到寒風刮在臉上像冰刀子。實驗大樓裡面是恆溫的,永遠保持著春天般的溫暖,和外面根本就是兩個世界。他出來的時候還受到會議的影響,余怒未消,熱血上頭,倒是忘記了寒冷。
他想回辦公室拿風衣,最終還是沒回頭,忍著那忍不住的瑟縮,盡量在寒風中保持身體的筆直,微微凸起那不算明顯的啤酒肚,彷彿這樣就能抵擋西伯利亞南下的冰寒大軍了。波波小說www.boboxs.com
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開過來,停在邊子遠面前。他上了車,在車門關上的一剎那,說:「天這麼冷,去喝口酒吧。」
老於扶著掃把,看著汽車方向盤無人自動,幽靈般地開走了,憨憨地笑起來。
「喝酒,好啊,喝酒好啊……」他把最後幾片樹葉掃到角落,對著那個長得像勒色桶的自動清潔機器人說,「交給你了,我喝酒去了。」
老於放好掃把,轉過身,佝僂著背走了。他沒有注意到,一陣風吹來,那些收攏的樹葉又被吹散了。
長得像勒色桶的機器人麻利地在地上轉了一圈,所有的樹葉就都收進了它的腹中。它回到它原先站著的位置,身子搖晃了兩下,彷彿在嘲笑老於的笨手笨腳。接著腹中發出一陣吹風機似的呼呼的聲音,又似吃飽了般打了個嗝,便定定的不動了。
老於來到小飯館的時候,邊子遠已經在角落裡坐了。桌上放著四個小菜,一瓶二鍋頭。這是他們喝酒保持的習慣,被戲稱為四老——老地方,老四樣,老一瓶,還有老於。
邊子遠說:「就我是多餘的。」
老於說:「那是因為你年輕,你不老。」
邊子遠說:「是啊,等我老了,就變成五老了——老地方、老四樣、老一瓶,老於和老邊。」
老於說:「不,還是老四樣。因為你老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邊子遠就莫名地傷感。
只有喝酒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邊子遠。不是天才,不是科學家,也不是領導,更不是被寄生者。他就是邊子遠——曾經心懷夢想,又喜歡打遊戲的那個邊子遠。
他說:「於大爺,你活了一輩子,值了。」
老於說:「我有什麼值的,一輩子啥也沒幹成,不像你們,乾的都是大事。」
邊子遠說:「不管大事小事,至少你踏踏實實活了一輩子。說不定明天世界就沒了,大家一睜眼,發現只是做了個夢。」
「怎麼會呢!」老於咪著酒,也眯著眼,「要是做夢,我不也得醒?」
「那您至少也是做了一個完整的夢啊!」邊子遠說。
老於說:「真要是做夢,晚醒不如早醒。」
邊子遠說:「真要醒了也好,就怕從一個夢裡呀,掉到另一個夢裡。」
老於說:「管它幾個夢,那就喝酒!」
邊子遠舉起酒杯,「對,咱喝酒。」
一瓶二鍋頭下了肚,邊子遠起身要走。
老於問:「要不再喝點?」
邊子遠穿上外套,撣了撣肩膀上那有的沒的灰,又變回了領導的樣子,挺胸抬腹地說:「人要守規矩。」
老於不覺得四老是個規矩,剛想說點什麼,邊子遠忽然問他:「你是不是也在玩夢境指南的遊戲?」
老於點頭說:「是啊,去年教授把他用的那箇舊空間盒子給我了,說實驗室人人都有,不能獨缺了我。嘿嘿……其實,我也不太會用。」
邊子遠拍拍他的肩,說:「不會用最好,以後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