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藍色的雪
「咣當」一聲,小酒館的木門被撞開。
「屌!」伴隨一聲很是粗野的罵聲,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兩人的裝束都一樣,渾身黑色,一條長長的圍巾,將大半個頭臉包了個嚴嚴實實,連腰間的刀柄,也用條黑布包裹了起來。
一屋子蹲著喝酒的閑漢霎時停止了閑談,幾乎同時轉過腦袋,很是驚奇地望著他們。
倆黑衣人並不在乎閑漢們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木桌條凳,踢上一腳,並沒有坐下,徑直來到櫃檯前,敲敲檯面,站在前面的黑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老掌柜的,來壇酒,再來半隻熟羊!」
那嗓音如同沙漠一般粗糲。
透過圍巾的縫隙,可以看見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窩深陷,眼神陰沉。
「半隻熟羊?」牛爺有些奇怪的望著眼前的黑衣人,反問了一句。
「一隻!一整隻熟羊!熟羊!」那漢子又敲了敲桌子,嘶啞的聲音沖牛爺吼了一聲,眼神愈發顯得恐怖不堪。
「好!好!」牛爺應答著,轉身朝後廚喊了一聲,又轉過頭,望著黑衣人,心中暗暗尋思。
開了這麼多年的酒館,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客官,兩個人就要一整隻羊!而且把自己裹得這麼嚴實……
站在後廚的羊倌可沒有這麼想,他聽見牛爺的喊叫,慌忙拖著腿走進后廚,不大一會,端著高高一大盆羊肉,很是費力地走了出來。
「包起來!」站在前面的黑衣人看見羊倌手中的羊肉,沖牛爺喊了一聲。
「包起來!」稍後些的黑衣人也跟著叫了一聲,哼一口氣,又說道:「再來壇酒!」
看來,他們並不打算在店裡吃。
「包起來!」牛爺聽了,又沖羊倌喊了一聲。
早前,自然也有客人來打酒,捎帶著買些酒菜,或者叫了酒菜吃不完要帶回去的,因此,店裡常備著草紙麻繩之類,以備不時之需。
羊倌雖然粗笨,畢竟跑堂多年,這麼些技巧還是有的——其實,這也不需要多少技巧。
到底是一整隻羊,被尤二嫂剁開了,分量還是不輕,等羊倌笨手笨腳,費半天勁包紮好,卻早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那羊倌喘著粗氣,斜瞪著眼睛,拖著一條腿走到黑衣人面前,厚厚的嘴唇蠕動了半天,剛要開口,被黑衣人一把將懷中包好的羊肉搶了過去。
羊倌頓時感到一陣輕鬆,伸出一隻雞爪子般的手,抹抹頭上汗珠,喘著氣,正要轉身去抱酒罈,卻見那個站在前面的黑衣人一手提茅草般提著一大包羊肉,一隻手猛地一伸,將櫃檯上水缸也似的一大壇老酒拎了過來。
「好大的力氣!」羊倌暗暗叫了一聲,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正在發愣,突然聽見那後面的黑衣人叫聲「走」,倆人幾乎同時轉身,朝門口走了過去。
「等等!」羊倌獃獃望了半天,憋紅了臉,突然喊了一聲,一搖一擺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後面的黑衣人,仰著臉,喘著粗氣說道:「這個——客——客——客官,您還——還沒給——沒給錢呢?」
「滾!」那黑衣人一聲大喝,一把推開羊倌,正要走,突然轉過身,冷笑著環顧了一圈,尋思片刻,闊步走到櫃檯前,左手按著被布條包裹的刀柄,右手敲敲檯面,聲音很冷地說道:「掌柜的,借點銀子!」
什麼?被黑衣人一把推倒屋子中間的羊倌一時沒反應過來,像截木頭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黑衣人。
牛爺坐在櫃檯后,似乎沒聽見黑衣人說的話,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老東西,借點銀子!」那黑衣人見牛爺不動,一拳砸在櫃檯上,提高嗓門又吼了一聲。
牛爺還是不動。
「老東西,拿錢!」黑衣人大怒,腰身稍稍一扭,左手抓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就要拔刀。
牛爺坐在櫃檯后,沒有說話,嘴角卻掛上了一絲冷笑。
「唰!」黑衣人的刀剛拔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他透過圍巾縫隙,盯盯望著牛爺,眼中的火光漸漸熄滅了。
「兄弟!」走在前面的黑衣人挑開門帘,剛要抬腳跨出去,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猛地回過頭來,沖站在櫃檯前跟牛爺「借錢」的黑衣人喊了一聲。
「轟」的一聲,那黑衣人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兄弟!」門口的黑衣人一聲高呼,一把扔掉手中酒罈,拔出彎刀,跨步沖了過來。
「多好的老酒!就這樣砸了,多可惜!」一陣高叫,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彎腰,走進木門,手裡托著剛才被黑衣人扔掉的酒罈。
「誰?」疾步向前的黑衣人聽見聲響,急忙轉過頭來,剛一開口,整個人突然像根麻花一般,僵在了那裡。
「牛爺!可有人來搗亂啊?」那漢子說著,將酒罈放在一張桌子之上,沖牛爺抱了抱拳。
「孟兄弟!有幾天不來老漢店裡吃酒了——兩個小毛賊……」牛爺說著,也朝來人拱了拱手。
來客正是孟二旦。
他似乎對眼前扭成麻花的黑衣人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坐在了桌旁,喊聲羊倌,讓他上酒,說完,又沖一群閑漢抱了抱拳。
黑衣人倒了下去。
孟二旦似乎才發現這兩個不速之客,他皺皺眉,一隻手放在桌子上,嘆口氣,轉身朝後廚喊道:「羊倌兄弟,麻煩你先把這些個垃圾處理一下。」
羊倌聽聞,拉著尤二嫂走了出來。
孟二旦伸手一摸,掏出塊銀錠,直接塞到羊倌懷裡,又一伸手,摸出塊鐲子,扔給尤二嫂,很客氣地說道:「有勞兩位了!」
牛爺見了,站起身,又沖孟二旦抱抱拳,緩緩說道:「多謝孟兄弟,讓兄弟破費了!」
「一點小事,牛爺休要再提!」孟二旦面帶微笑,朝牛爺說了一句,又轉過頭,對一群閑漢說道:「兩個垃圾扔在地上,喝酒怎能盡興……」
坐在旁邊的閑漢猛地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再看孟二旦,只見他面色潮紅,眼神恍惚,原來,已經喝過酒了。
「孟爺,好身手啊!」那閑漢突然朝孟二旦一抱拳,恭維著說道。
「大哥您客氣了!」孟二旦也朝那閑漢一拱手,很客氣地說道。
牛爺聽聞,望了那閑漢一眼。
他自是認得他。
大名不清楚,滿鎮子的人都喚他馮瘸子。
他當然腿不瘸,不知為何卻得了這麼一個雅號?
常來牛爺的小酒館喝酒,自然是本地人氏。
只是相比較於其他閑漢,他算來的少的。
而且,他的話也並不多,擠在一群閑漢中間,總是一言不發,豎著耳朵聽別人吹牛。
雖然來的少,畢竟是熟人了,牛爺當然知道他一些底細。
可以說,對這個人,牛爺是知根知底。
這無意中一瞥,突然,牛爺覺得眼前騰起一股迷霧,那閑漢的臉,猛然間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勁風陣陣,松柏森森。
眼前一片蕭瑟。
少年手提長劍,兩眼空空,望著長天。
天穹蒼蒼,空曠而寂寥。
十二年!十二年!
十二年的光陰,竟是如此的漫長!長到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一直叫喚他名字的人已經不在了,不忘記又如何?
十二年的風霜雨雪,他的眼、他的血,也跟他手中的劍一般,變得無比冰冷。
或許,只有心中,那最後一絲火苗尚未熄滅。
如今,仗著手中長劍,他又站在了曾經夢斷的地方。
一番惡鬥,終於又見到了那個讓他夢斷的人。
那個縣丞。
他一直都在想!
但他一直也不敢想!
總覺得這世上會有奇迹發生,總幻想蒼天有眼……
一顆雪白的頭顱無聲地倒了下去。
少年心中,那一縷火苗也隨之熄滅。
永久的熄滅。
天大地大,再也沒有人,會叫起他的名字。
再也沒有人,可以讓他傾訴心中所有的委屈。
一切都不在了。
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眼前的世界轟然倒塌……
那天,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出的縣衙。
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突然,他感覺臉上熱烘烘的。
似乎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從眼睛中流出。
空洞的內心,突然間感到一陣詫異。
他不會流淚。
無論如何,都不會流淚。
那個雪夜之後,他所有的眼淚,都在那段幼小的記憶中流干。
此後,漫長的歲月,艱難的學藝、困苦的生涯、無奈的等待、拚死的絕殺……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
他早已是無淚可流。
只是,為什麼,這個時候,眼睛中又流出了東西?
而且,為什麼是熱的?
哪怕上一次流淚是在十二年之前,他也清楚地記得:眼淚,從來都是冰冷的,跟雪一樣冷,跟冰一樣冷,跟西北風一樣冷……
他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抬手一抹。
定睛一看,手掌上,全是血。
他眼中照例沒有流淚。
他眼中流下了血。
鮮紅的血!
他獃獃立在街頭,愣了半晌。
突然,咧開嘴,發出一絲無聲的苦笑。
流淚如何?流血又如何?
既然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絲牽挂已經消逝,那麼,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流幾滴血,掉幾塊肉,即便掉了腦袋,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一個美艷婦人,突然出現在街頭。
身著素衣,未施粉黛。
超凡脫俗,飄飄然如不食人間煙火。
只是她的臉色,那般蒼白。
蒼白的有些過分。
渾如幾百年不見陽光,又好似方從地底下走出。
望著空寂的街頭,一雙秀美的眼睛中,分明寫滿了冷漠。
身邊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孩,彷彿跟婦人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一般,皮膚細膩、五官精緻,小小年紀,已經出落的眉清目秀、楚楚動人,如出水芙蓉、不可方物。
只是那雙大大的眼睛,也跟那婦人一般,滿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冷漠。
彷彿對整個世界充滿了仇恨……
少年無意識地走著,突然,一低頭,跟那小女孩空洞的眼神碰了個正著。
少年心中一顫,分明看到那雙冷漠的眼睛中,閃爍起熱烈的光芒。
少年感覺眼前一熱,鮮血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小女孩努起嘴巴,彷彿吃驚不已。
美艷少婦不言,拉著小女孩,無聲地走過。
很快,二人消失在街頭。
寬闊的大街,愈發顯得一片死寂。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少年猛地覺得臉上一陣冰涼。
抬頭一看,天空飄起了雪花。
這是飄雪的時節?
這是什麼時節?
少年又是一聲苦笑,恍恍惚惚間,突然間不知道身在何處?現今又是什麼時節……
知道了又怎樣?
世上本無奇迹,上蒼也沒有眼睛。
天要下雪,就讓它下吧。
雪越下越大,北風又颳了起來。
少年木然地走著,單薄的衣衫早被浸透,可他絲毫沒感覺到冷。
只有眼中的鮮血,不住地流出來,淋淋瀝瀝,滴在雪地上。
紅的血,藍的雪,分外顯眼。
藍的血?
少年定睛一看,漫天飛雪,隱隱透著一股藍色的光芒。
這世上怎麼還會有藍色的雪?
少年一皺眉頭,旋即,又遙遙頭。
他年輕俊俏的臉龐上,顯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老成與疲憊。
他走著,走著,木然地走著。
藍色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孤獨的腳印,還有一縷鮮紅的血跡。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冰冷的雪,扑打著少年冰冷的面龐。
茫茫大雪中,突然感到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望著他。
那般明亮、那般動人。
又是那般的冷漠。
漸漸地,冷漠的雙眸中,竟燃燒起熱情的火花……
「啊!」一聲尖叫,牛爺眼前的迷霧瞬間消失。
他揉揉眼睛,只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姑娘,年約十五六歲,被西北風吹的黑里透紅的臉蛋上,掛著一串淚珠,此時,正瞪圓了眼睛,望著眼前坐在木桌旁跟孟二旦喝酒的馮瘸子,大張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
姑娘身後站著羊倌,羊倌旁邊站著尤二嫂。
三張一般粗鄙的臉龐,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間,看看馮瘸子,看看孟二旦,回頭又看看門外,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
怎麼回事?
牛爺坐在櫃檯后,不解地望著幾個人,又看看馮瘸子,一雙深陷的眼睛中,同樣充滿了疑惑不解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