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白日夢

正文 第六章 白日夢

一間茅屋。

一盞油燈。

一把斷劍。

一個少年。

油燈如豆,昏昏欲滅。

斷劍如電,攝人心魄……

坐在櫃檯後面,牛爺深陷的眼睛一動不動望著遠方。

其實,從小酒館門口望過去,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座土山,乾涸而荒蕪,毫無景緻可言。

土山的背後,還是土山。

一般乾涸、一般荒蕪。

但牛爺就一直這麼望著。

或是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能透過土山吧。

店裡空無一人。

尤二嫂躲在後廚,一聲不響。

羊倌坐在木桌旁,雞爪子一般的手死死攥住一塊黑乎乎的抹布,一動不動。

牛爺怔怔望著,渾如一塊山石。

他的面前,一幅畫面在緩緩展開——

昏黃的油燈下,少年平靜的眼神躍動著激烈的火花。

他是那般年輕,那般俊俏。

可是,年輕俊俏的臉龐上,卻有著跟年齡極不相符的疲憊與老成。

一種風沙磨礪出的老成。

一種難以言狀的疲憊。

連年輕的眼睛,都是深陷的。

少年一身粗布衣衫,雖然坐著,也能看出身材的修長。

面前的木桌上,靜靜地,擺著一把劍。

一把斷劍。

少年不言。

斷劍在燈光下發出一絲幽幽的光澤。

沒有劍首,沒有劍格,沒有劍鞘,也沒有劍穗。

一塊薄薄的鐵片,後面用細麻繩纏出個把柄的模樣。

劍鋒也不甚鋒利。

簡陋不堪、粗鄙不堪。

卻擦拭得光亮異常。

如今折斷了,寒光依然不減……

少年靜靜坐在木桌前,不動如山。

望著桌上折斷的劍,他的眉頭不禁皺了又皺。

看得出,少年對劍,珍愛非凡。

突然,他一把抓起一個酒罈,一掌拍碎封泥,仰頭喝下去大半,喘喘氣,對著桌上的劍凝視片刻,兩隻手端起酒罈,輕輕地對著斷劍,澆了又澆。

油燈跳躍,少年的眼睛中,無聲地閃爍著淚光……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包括他自己。

他當然有父母,他的父母當然會叫他的名字。

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很多年,沒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連他自己已經忘記。

一個人怎麼會忘記自己的名字?

估計是有意忘記吧?或者,那個名字里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清冽的酒液,在劍身上緩緩流過。

茅屋破窗,擋不住呼嘯的北風。

暗黃的油燈跳躍了起來,劍身上,舞起了紅色的火花。

少年不言,端著酒罈的手穩如鐵柱。

酒液持續流過劍身,火花沒有熄滅,反而跳得更加激烈。

少年的眼中也閃動著火花。

沉悶又激烈……

那時,他尚年幼。

那時的他,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個外公。

他隱隱記得那是一個雪天。

白雪覆蓋了天地,天地間蒼茫一片。

北風呼嘯,滴水成冰,他覺得自己快要凍僵了。

趴在雪窩裡的外公卻一動不動,沾滿冰霜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

同樣沾滿冰霜的鬍鬚一抖一抖的,那鬍鬚其實早就變得跟雪一樣白了。

前方,白茫茫一片,他使勁睜大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外公趴在雪窩裡,一動不動。

「看——」突然,外公壓低嗓門吼了一聲,早已經搭箭在弦。

順著外公的目光望過去,一隻蒼老的狼,不知是毛色變白還是渾身沾滿了雪,在他幼小的記憶中,那頭狼跟外公的頭髮一般白、跟外公的眉毛一般白、跟外公的鬍子一般白,跟雪一般白……

老狼弓著背,腰特別細,看上去像是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一般。

雪很厚,老狼低著頭,走的很慢。

雖然有外公在身邊,望著越走越近的老狼,他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外公依舊趴在雪窩裡,身上落滿了雪,想一塊白色的石頭。

突然,那頭老狼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動靜,抬起頭,往這邊望了又望。

一直趴著不動的外公突然站了起來,大喝一聲,那狼似乎吃了一驚,側過身子,一雙陰沉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跟外公……

「嗖」的一聲,外公的箭已經閃電般飛了出去。眼見上當,老狼身子一抖,就要躲閃——可惜,如此近的距離,老狼的反應稍稍慢了一點,外公射出的箭穩穩插在了老狼的後背上。

外公大喝一聲,跳了出去,隨手又搭上了一支箭。

老狼中箭,腳下一個趔趄,並沒有摔倒,眼露凶光,死死盯住衝過來的外公,顯得無比猙獰。

「啪」!弓弦彈動的聲音響起,又一支箭沖向了老狼,老狼兩隻眼睛動也不動盯著外公,輕輕一躍,利箭擦著老狼的皮毛滑了過去,插在雪地上,只剩下箭梢的翎毛在顫抖。

又是「啪」的一聲,只見老狼咧著嘴,低嚎一聲,後背上,一股殷紅的鮮血順著箭桿流下來,眼中的凶光簡直燒成了一團鬼火。

原來,狡猾的老狼躲開了外公的那一箭,卻恰到好處踩到了外公早安置好的獸夾上。

巨大的獸夾,死死咬住了老狼一條後腿,望著彎弓搭箭步步緊逼的外公,老狼徒勞地咆哮著,後背上的鮮血淋淋瀝瀝滴下來,染紅了地上的白雪。

他站在雪地里,望著掙扎的老狼,渾身發抖。

外公卻沒有看他,一步一步,朝老狼走了過去。

眼見外公走近,老狼齜牙咧嘴撲了過來,剛跳起,就被獸夾狠狠地拽了回去。

獸夾上連著一根粗壯的鐵鏈。

鐵鏈那頭,一根木樁。

木樁被深深地釘入了雪下的土地。

外公左手握弓,右手拉弦,整個人穩如泰山,只有雪一樣白的鬍鬚在隨風飄搖。

老狼掙扎著,咆哮著,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外公瞄了半天,突然放下弓,轉身拿起一根沉重的木棍,對著老狼劈頭蓋臉砸了過去。

幾棍下去,老狼終於倒下了。

它側卧在雪地上,眼角,嘴角不時滲出一縷一縷的鮮血,一條血紅的舌頭也從嘴裡流了出來,眼睛望著冰冷的天空,空洞而絕望。

只有那個乾癟的肚皮還在一鼓一鼓的,證明它還沒有斷氣。

外公又高高舉起了棍子,準備給他最後的致命一擊。

他站在雪地上,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心跳的厲害,害怕見到那一幕,閉上的眼睛卻又忍不住睜開了一條縫。

外公的棍子帶著風聲,死命砸了下去。

那凌厲的棍風甚至蓋過了茫茫雪原上呼嘯的北風。

老狼必死無疑!

誰也沒有想到,千鈞一髮之際,那頭老狼突然間電光火石般跳了起來……彷彿雪地上劃過一道白色的閃電,他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外公高高舉起的棍子停在了半空中,一股鮮紅的血液從外公的喉嚨上噴了出來……

他嚇呆了,驚呼一聲,就要跑過去,兩隻腳卻像是釘在了雪地上一般,一動也不能動了。

接下來的事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那頭老狼咬穿了外公的喉嚨之後,突然站了起來,雖然傷痕纍纍,依舊神氣十足。它很鎮定地望了他一眼,突然轉身,一口咬住了自己那條被獸夾死死夾住的後腿,死命撕咬了起來,劇烈的疼痛讓老狼禁不住渾身顫抖……

他站在雪地里,也禁不住渾身顫抖。

終於,老狼咬斷了自己的後腿,三條腿一瘸一拐地跳了起來。

他的心快要跳出了嗓門,突然覺得下身一熱,一股暖烘烘的東西流了出來。

年幼的他,莫非今天要葬身於狼腹之中?並且,還是隻身負重傷只有三條腿的老狼……

一聲怒吼,彷彿晴天一聲霹靂,他激動地轉身,發現父親不顧一切沖了上來。

老狼看見有人趕來,早已燒成鬼火的眼睛惡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很艱難、同時也很快地跳著逃走了。

…………

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以至於外公的相貌在他的腦海中已經變得模糊。

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隻老狼。

那隻狡猾又兇殘的狼。

敢於咬斷自己後腿的狼……

永遠忘不了老狼的每個動作。

永遠都忘不了老狼那雙燒成鬼火的眼睛。

那隻老狼就像個噩夢一般,從那一刻起,就死死地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做著噩夢的成長也是成長。

他長大了。

不知何故,他走進了江湖,他的手中有了一把劍。

他成了一名劍客。

每次拔劍在手,那頭老狼的模樣又出現在眼前。

它是那樣的鎮定。

惡魔一般的鎮定,比它的兇殘更讓人心驚膽戰的鎮定。

憑著瘦弱又帶傷的身子,默默忍受棍子死命的擊打,只在最後一刻,突然傾其全力發出致命一擊……那一擊,恐怕沒有對手能躲開。

那一擊,簡直就是張閻王請赴宴的請柬。

他長大了,他走進了江湖,他成了一名劍客。

所有的一切,都伴隨著那雙鬼火般的眼神。

他的成長伴隨著噩夢。

噩夢雖然讓他心驚,但誰又能否認,噩夢,同樣給人以啟發?

茫茫江湖,走在其中的劍客刀客何止萬千?各有各的流派,各有各的風格,為了能在決鬥中一招制敵,更是為了能在殘酷的江湖爭鬥中活下去,每個劍客幾乎都修鍊出了獨門絕技,有的迅疾、有的輕巧,有的迅疾又輕巧……

他行走江湖多年,雖然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疤痕,但至少,還活著。

好端端活著走在江湖上,自然,他也有他的絕招。

他出劍雖然很快,但不算頂快!他的劍雖然簡陋,但決然算不上輕巧。

他的絕招是鎮定。

不消說,這都是那頭老狼教的。

那個噩夢滲入他的骨髓著實太深了!深到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依然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雖然,那會的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這種直抵靈魂的教授,是江湖上任何高手劍客任何掌門宗師都不曾知悉的,沒有人會,更沒有人懂。

那是用外公的血、外公的命換來的。

那個代價著實不低。

所有絕世的劍法都是練出來的。

只有他不同,他的劍法自從他記事起那會,就已經深深地滲入了他的血脈、滲入了他的靈魂。

…………

寂靜的茅屋中,少年抱著酒罈,自己喝上幾口,又給斷劍澆上一點,澆一點,又喝上幾口。

唯一不同的是,他自己喝的時候,是直接仰起脖子往下灌,給劍澆的時候,兩隻手穩穩地捧著酒罈,緩緩地往下澆,動作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彷彿生怕驚醒一個熟睡的靈魂一般……

牛爺靜靜坐在櫃檯后,一動不動望著前方,整個人似乎已經靈魂出竅,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跳躍著異樣的光芒,時而激昂、時而悲涼。

突然,他感到眼前一晃,茅屋、少年、斷劍什麼的瞬間消失,使勁晃晃腦袋,卻發現那個常來喝酒的少年穩步走了進來。

他跟往常一樣,一身粗布衣衫,腰帶上插著一把劍。

少年一言不發,徑直走到靠牆角的那個木桌前,一聲不響坐了下來,依然是面朝土牆,只看得見他那個消瘦的背影。

「羊倌!上酒!」牛爺欠了欠身子,沖坐在桌子邊發獃的羊倌喊道。

雖然沒說過話,但經常來牛爺的小酒館喝酒,算得上是老顧客了。並且,他每次來,都要一樣的東西:三罈子酒,一碟花生,而且,永遠都是擺在面前的花生一粒不動,幾罈子酒卻像是灌水一般仰頭灌下去的。

羊倌雖然愚笨,也知道這位酒客的嗜好,因而,該上什麼、怎麼上,是不用牛爺吩咐的。

卻說羊倌獃獃坐在木桌旁,手裡攥著抹布,聽見牛爺的呼喊聲,站起來朝這邊望了望,兩隻小眼睛中充滿了狐疑。

「羊倌,上酒!」牛爺看羊倌不動,又喊了一聲。

「……」羊倌站著,嘴裡嘟囔了一聲,依舊不動。

「怎麼了?」望著那副模樣,牛爺提高了嗓門又問了一聲。

「老——老——老掌柜,這——這,這給誰上啊?」羊倌扶著桌子,含糊不清地問道,滿臉的疑惑。

「怎麼……」牛爺一指牆角那個木桌,剛一開口,突然不出聲了,兩隻深陷的眼睛中同樣充滿了不解的神色。

牆角的木桌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奇怪,這少年呢?」牛爺默默站了起來,尋思著說道。

「什麼少年……」羊倌一頭的霧水,嘟嘟囔囔地問道。

「哎!莫非做夢……」牛爺沒有理會羊倌的發問,揉揉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道。

「夢……」羊倌更加疑惑了,明明看著老掌柜坐在櫃檯后,並沒有睡著啊。

「哎!大白天做夢,看來,真是老了……」牛爺長嘆一聲,眼睛又望向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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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界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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