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魂契
楓林,萬點亂紅,模糊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
白決保持著挺拔的執劍式,但手中卻是空無一物的怪異動作,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是怎麼在靈儘力亡的情況下從血雨腥風的殺戮場中央面對著未知的邪物,忽然間就「刺溜」一下就到了這等如詩如畫的仙境?
啥玩意兒???
白決默默地抬起手捂住了還在隱隱鈍痛的胸口,那裡好像還在重複著已經不存在的傷痛。
他倒是不怕什麼妖魔鬼怪美女畫皮,怕就怕關了他十年的「那位」,拎著捆仙索從紅楓樹底下繞出來,興高采烈地把他給綁個結實,然後扛在肩上提溜回十年前他剛剛被抓去西陸時關著的那間小黑屋。
什麼沒有聲音、沒有光線,那都是小事兒!
重要的是,他什麼東西都觸碰不到,在那間屋子裡,他所能聽見的唯一聲音來自於「那位」,所能夠觸碰到的也就是「那位」,就好像人世間的一切都已經離他遠去了,他的全世界都只剩下了這個人。
害怕,就白決乾的這些事兒,他該是明年都得出不來了。
然而,沒有,樹的後面既沒有人走出來,也沒有人竄出來。
等得白決閑得發慌差點兒就要數出眼前的一樹紅葉究竟數有幾何的時候,離他近近的地方忽然傳來蚊子聲大小的細微哼哼聲,柔柔的,是久違的鄉曲。
是曾經他的娘親會哼給他聽的柔美小調。
他驀然回首隻見一人靜立葉下。
素衣,烏髮,眸如秋水,色若春花。
白決愣了一下,沒有出聲,內心卻當即湧起了萬丈狂瀾。
娘、娘親?!
可待他定睛一看,胸口一馬平川,容貌也依稀是男子的稜角,只是衣袍松垮無飾、長發飄逸四散,不敢當即確定是個公子。
於是白決眯了眯眼,忍不住開口道:「敢問閣下何人?」
對方莞爾一笑,卻掩不盡神色鬱郁。
「是我召喚了你,我叫柏自在。」
白決正要開口問他這是什麼情況,眼角卻驀然掃到了在柏自在的背後,那頭及踝的長發的末梢帶著斑斕如星辰的點點火光。
不過一個眨眼,天地驟然色變。
原本的楓林幻景扭曲歸寂,統統化作了無盡的黑。
「你——」白決皺眉,熟悉的景象讓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原本是個瞎子!
柏自在整個人處於熊熊烈火中,翻揚的青瑩星火絢麗成了一條銀河,充滿了飛蛾撲火般的壯烈。
他冷漠地看著白決,張嘴不容置喙道:「你將代替我在這具軀體中活下去。」
「你沒有拒絕的餘地。」
白決並沒有插嘴,因為他看到了由柏自在身上跳躍而起浮遊到自己身側的火花,恍惚間他也被星河環繞了。
這難道是——
燃魂契!
他不能逃離,更沒有辦法逃離。
連綿的光芒流景,伴隨著呼吸的節奏輕柔躍動,像夜明珠碎屑鋪就的花海在清風中搖擺。
美麗而致命。
「你有什麼要求?」白決嘆了一口氣,他或許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了。
只有亡魂才會脫離軀殼,回歸到最巔峰的狀態。
他怕是已經去無望海走了一回了。
仙士身殞,連完完整整的入六道輪迴都是奢望。
正所謂:無功不受祿。白決並不覺得會有人願意付出滔天的代價,從無望海中換回自己,即使他死於封印史無前例的邪魔。
柏自在抬起手,緩緩地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句道:「第一條,我要你殺上天庭,迎戰天道萬均,傲視三十三重仙!」
「……」
等會兒!你說什麼?
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給我再說一遍?!
東陸十二洲半,當中頂天立地一座響噹噹的不周仙山,上可跨越紅塵萬丈直通天庭。
上古時代就有仙門修士仗劍闖絕境,不過天劫就入群仙冊的先例。
然而——闖完五關六將,他竟然還要求自己再吃飽了撐地跳回凡間渡劫二次飛升。
天道萬鈞,那就是扛雷劈啊!
白決原本為了替他的死鬼師弟養兒停滯人間就已是不可思議之舉,要不是天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不遠萬里地跑來人間給他送仙名冊封牒,他要想上天那還真得被萬雷劈第二次。
功德道的天劫不顯,那是指第一次飛升。
實際上無論是哪門子的修士,想再度飛升,只能硬過天道萬鈞,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純陽真火雷劫。
哪怕是以桀驁不馴聞名的劍修,也沒幾個敢於揚言自己必能斬破天道萬鈞的。
至於那三十三重仙,就更是傳說中的傳說了,沒有人會當真的。
白決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第二條,我要你娶了那個害我慘痛如斯的人,讓他斷子絕孫!」
「……」
誰?
是哪家女子?
等等,女子會用斷子絕孫這個字眼?
莫不是在下聽岔了???
柏自在並沒有給白決留下質疑的餘地,火舌舔舐著他素白的衣肩,他頓了頓繼續道:「最後一條,你必須在三日內手刃了那個害我不容於世的賤人!」
白決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柏自在那滿臉的怨毒,簡直是不可理喻。
「如有違背,你將身殞魂消不得好死,死後不得超生,永墮無望滄海,受盡地獄阿鼻無間苦楚!」
漫天飛舞的星輝達到了頂峰,白決忽然無奈地閉了閉眼,這是燃燒徹底毀滅一個先天靈體產生的光芒。
想他斬仙骨碎金身散盡三千功德戰死於朔方原戰場時怕也是如此。
滔天的迷離撲朔,白決定定地看向柏自在,看著他全身上下所剩無幾唯一沒有感情色彩鎮定自若的眼眸。
白決忍不住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
柏自在的臉上頓時融化了無限的扭曲猙獰,忽然揚唇一笑,這一笑有如春雪凌波。
「你說呢?」
剎那,灰飛湮滅。
最後一縷青熒匯入碎光,白決垂眸,自言自語道:「即使你別有用心,我也是沒辦法拒絕這種勾當的。不過……最好還是隨便招的魂吧。否則我真是無法想象,你到底對我一介善功德道的散修小地仙能有什麼誤會?!」
千萬條星光燦爛輝煌,向著黑幕正中央的白決團聚,像眾星捧月,更像天道鎖罪。
絕對的控制,絕對的交換,一旦達成,便再無轉闔的可能。
漩渦中,白決衣袍翻飛,一頭青絲亂揚,無數玄奧的文符瘋狂地化入身軀,重重疊疊密密麻麻,幾乎沒有一星空餘。
……
黑暗,依舊是黑暗。
不太習慣地睜開眼,白決有點疏離陌生地用眼睛打量著這個「柏自在」的生存環境。
茅屋,竹舍,軒敞,四面漏風。
還特別有煙火氣的在樑上掛了個柳條籃子,但白決想來,大概其中也是空空如也。
家徒四壁,唉。
誰知白決這一聲嘆息還未出口,幾乎就是兩爿薄木板的大門就被人活活踹倒。
闖進來三名短衣大漢。
「姓柏的!你給我們出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不還就拿你狗命!」
白決默默地咽下了嘆息,哪怕他修了百年的功德,原來天道都不肯略略保佑他一次。
沒等人來提溜他領子,白決就艱難地爬起來,一邊扯著柏自在那長得有些年歲的長發,一邊問到:「敢問三位好漢,我欠了什麼錢?」
為首帶人踹門的那位把眼瞪圓,怒吼道:「姓柏的!你別想著賴賬!」
白決眼疾手快地退了半步,勉強躲過飛濺出的唾沫。
「哎……有話好好說。」
「我呸!就你這賊眉鼠眼的德性!誰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次首的大漢喊得青筋畢露,何其猙獰。
說賊眉鼠眼也太過冤枉,天地良心,就柏自在這副酷肖白決他娘親的皮相,於仙中也難得一見的美人。
「可好歹也得讓在下知道到底欠了什麼人銀錢啊。」白決深吸一口氣,大殺四方的場景還歷歷在心,一轉眼卻修為盡喪淪落到如喪家之犬般被人辱罵追債。
饒是白決為重修功德道入世許多年,歷盡世態炎涼,也不曾遇到過這等天差地別的變故。
畢竟他是個仙道中人,在俗世人眼中也算得上半個仙了。
還是看門兒的那位講些理,他抱臂無賴相地隨口道了一句:「柏自在,你欠酒鋪李老闆的那一弔銅板,到底準備怎麼還?」
白決聞言環顧四周,試圖從一無所有的破茅屋中找出任何可以抵債的東西。
可惜只是白費功夫罷了。
這讓白決不得不懷疑柏自在或許是被窮死的。
無可奈何,白決轉過身對上了門口那個似乎是管事的大漢,認真道:「不如……我給諸位算上幾卦?」
東陸囊括素景九洲、殷離二洲、蒼略一洲半,其中素景青洲以及寧洲更是世俗繁華聚集之地。
算命盛行,求仙問葯也是尋常。
築基以下算一卦有個約定俗成的價格,十個銅板,不二價。
白決尚且不知道此處是何地,一弔銅板一百文,也就是十卦。
還好是些凡人,要不然非得算死他不可。
大概是出於意外,這三人打算看看「柏自在」這個廢人能耍什麼手段。
於是——白決繞著幾人看了又看,伸出手算了又算,躊躇再三,終於在先闖進來的大漢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正正經經地指著這大漢清清楚楚地說道:「你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
「……」
接著,他又轉向恨不能以鼻孔撩天的第二個大漢,繼續道:「你也是,如若不能在日落之前歸家,你也有血光之災。」
「……」
這兩人聽了這話還了得?你不會算命也就算了,說些吉祥話爺們也不打你,你居然還專挑不好聽的講!不好聽也就算了,你就不能換個詞?
血光之災,血光之災!哪怕是路邊上流著鼻涕玩泥巴的光腚小子也曉得這是江湖騙子編來誆人錢財的!
門口的人嘴角抽了抽,放下手臂,走到白決跟前,忍著脾氣道:「那我呢?」
白決笑笑:「你有點不一樣。」
「哦?什麼不一樣?」那人冷眼,頗有幾分我就靜靜地看你瞎說的架勢。
「你的血光之災還有襄解法。」
「……」
三名大漢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好。看著白決真摯到極點的神情,狠手終究是下不了。
這人怕不是窮瘋了吧?
跟瘋子是不能計較的。故而,這三名大漢一擁而上,扒了白決身上那件看起來值些銀子的衣服,衣服到手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徒留白決一人在沒有了大門的門口,光著膀子抱臂感慨著秋風蕭瑟,人世炎涼。
屋裡只有一床單薄的破絮黑心棉被,白決嫌棄地呲牙咧嘴,最終還是就著其上的一個大洞,把頭往裡一套,彷彿就是一件古怪的蓑衣。
——還是得要去看一眼,這些人到底是招惹了什麼東西,怎麼能兇險成這樣!
善哉善哉,到底是沒有腆著老臉僅穿一條褻褲招搖過市。
修仙修到這個份上,白決怕也是天底下的獨一份。
從高不可攀的凌天門真傳仙徒到臉厚如牆的和事佬散仙再到如今落魄不知何處,中間只隔了一個功德道——唉,一入功德終身誤,熬盡寸心世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