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密信到花城之時,周公子正在跟郭滿慪氣。是的,他真的在慪氣。素來大度又沉穩的周公子終於還是被郭滿給惹毛了,此時他端坐在正屋的飄窗邊,嘴抿成一條直線。一言不發地盯著郭滿,渾身冒寒氣。
兩人隔著一張矮几,郭滿跪坐他對面。眼睛蔫頭耷腦地垂著,盯著周公子腰帶上一顆碧綠的翡翠。她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模樣別提多乖巧。
「可知錯了?」周公子冷冷道。
郭滿老實地點頭:「知錯了。」
「你錯哪兒了?」
素來溫柔的男人黑下臉來,比什麼都嚇人。郭滿只感覺周身溫度直降,大熱天的,她都不太能感覺得到熱了。
於是認錯態度良好:「……不該小肚雞長記恨夫君不帶妾身去東陵城,偷跑著跟上。被夫君發現了,還死賴著不走。夫君不讓妾身跟去是為了妾身好,如此為妾身著想,妾身自當銘感五內,熱淚盈眶。可妾身不僅半點不領情,還狗咬呂洞賓,記恨夫君打了妾身一頓屁……咳,臀部,伺機打擊報復,偷偷給夫君的點心裡放鹽巴。真是太過分了!」
周公子聽到『狗咬呂洞賓』這詞,忍不住嘴角就是一抽。
本來聽到一堆亂七八糟的詞他就有些綳不住,再一聽到什麼『銘感五內』、什麼『臀部』,周博雅差點就笑出來。不過尚且記著得好好教導郭滿,省得她不知輕重,胡作非為。
於是周公子眯著一雙眼,冷冷呵斥:「你知道就好!」
東陵城雖說時疫得了控制,但到底危險,周博雅不想郭滿跟去。一頓凶后,見她一臉的可憐兮兮,周公子又有些於心不忍。
「那夫君你何時能原諒妾身?」這都氣了一天了,還沒氣夠啊,郭滿拿小眼神瞥他。
周公子冷冷一哼,沒理她。
郭滿其實也並非胡來,而是這些時日在周公子身邊,也聽說了不少時疫的癥狀。本來她不想摻和的,可是昨夜睡著睡著,她忽然夢到以前看過的一個中醫紀錄片。約莫每個穿越之人總有金手指,她就夢到了類似的病症,痢疾。
十分湊巧,她剛好記下了藥方。
周公子為了時疫忙得焦頭爛額郭滿看在眼裡,救世主她沒想過,只是能幫點忙就幫點忙。也不是說她的方子必定有用,但癥狀類似的話,能給專業人士提供參考。如果她跟去了,不經意提醒到哪個太醫或大夫,讓他研究出更完善的藥方,那也是好的。
郭滿默默地將身後一個食盒打開,從裡頭端出一碟點心,再默默推到周公子面前。
盛怒中周公子眼睫毛倏地顫了一下。
郭滿瞥了眼他,默默手又伸進食盒,再端出一碟,推。
周公子喉嚨動了動。
再端一碟,推……
周公子:「……」
平日里好得跟一個人的兩位主子鬧起了脾氣,雙喜雙葉倆十分無措。
門外石嵐清風等人豎著耳朵聽,裡頭少奶奶好話跟不要銀子似的往外倒,就為著哄他家公子。奈何少奶奶說幹了嘴,公子才冷淡淡地回一句。兩人聽著心中震驚的同時,又憋不住好笑。公子長至弱冠,還從來沒似這般矯揉造作地生過氣。
不得不說,他們長見識了。
僵持了一天,三盤點心下肚的周公子最後還是妥協了,帶郭滿去。
不然能怎麼辦?趕又趕不走,凶她又不曉得怕。成日里就知道與你嬉皮笑臉的。打,他也是打過,這丫頭就是粘人。若不帶她,怕是他前腳一走,後腳這丫頭就自己偷摸跟來。主僕三人都不是個長心的,瞎跑的話,指不定會跑去哪裡。
「去了也只能待在府里。」
雖說妥協了,周公子卻不給她好臉瞧,「太子殿下感染了時疫,如今正病重,府里上下把持得十分嚴。即便在府里,也是不能隨意走動的。」
郭滿半邊屁股坐在小杌子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沒辦法,凳子不敢坐全,怕周公子覺得她太得意又要毛。郭滿小心地憋著嘴,雙手交疊垂放在小腹,低眉順眼地一幅全聽周公子安排的小模樣,別提多老實巴交。
周公子看她這樣子就忍不住冷笑,這時候到曉得裝乖。
既然要帶上郭滿,自然不能騎馬,下人便立即下去備馬車。因著東陵城不安全,周公子特意命人仔細地做好病疫的防護。馬車的車廂木板一一拆下來泡過葯汁,再裝好。還不放心,車裡各處再灑了葯。這般一搞,弄得一股子要命的藥味兒直衝人頭頂,郭滿捂著鼻子,熏得人眼睛生疼。
娘喲!簡直可怕!
車帘子一掀,郭滿當場就想打退堂鼓了。不過顧忌著周公子一天都沒給她好臉色,作為一個看臉色生存的小可憐,郭滿十分自覺地怨言往肚子里咽。
這一路,周公子都對郭滿愛答不理的。
甜食她送,他吃了,好話她說,他也聽了,郭滿不管獻了什麼殷勤,他都照單全收,但就是不松嘴原諒她。郭滿幽幽地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瞧。周公子無情地把頭偏開,不給她瞧。
郭滿:「……」
天曉得生氣的周公子有多難伺候,連她都沒轍。
周公子不禁心中十分得意,淡淡瞥了眼一旁抓耳撓腮的小媳婦兒。垂下眼帘就是一聲冷哼:別以為他治不了她!
原本東陵城離得花城便不算遠,快馬加鞭只需一日。馬車走得慢,路上又停下歇息幾回,這才耗了一天一夜。別彆扭扭地走了一路,周公子被哄得心裡那叫一個美滋滋。眼看著馬車已經到了東陵城城門下,他十分遺憾,這路若再長些就好了。
進城前,隨行的大夫特意煮了葯,一人一碗。
東陵城的時疫爆發得十分嚴重,為了防止疫症擴散引發更大的麻煩,城裡其實早就封了。就是偶爾有運送草藥糧食的馬車,也是盤查十分嚴的。
到了城門口,一左一右十個手持長戟全副武裝的守衛。見著馬車過來,兩邊立即一叉,將馬車給攔了下來。出城管得嚴,進城也丁點兒不馬虎,這是周博雅當初走之前特地定下的規矩。石嵐知道,不慌不忙地亮出太子府邸的腰牌。
侍衛一看腰牌,請了罪便放行了。
進了城,城內一片蕭條之景。
街道兩側的商鋪全都關門了,冷冷清清。衣不蔽體的人或站不住靠在路旁聲嘶力竭地喘著氣或佝僂著腰蹣跚地走,個個眼底布滿血絲,已然瘦到脫相。烈日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這些人置身其中,彷彿一具具麻木的乾屍。
一切收入眼底,郭滿心裡沉甸甸的。
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講大義之人,說是說想盡綿薄之力不錯,但特意跟來,其實有自己的小九九。大約沒經過事兒,抱著僥倖。想著興許藥方發揮了立竿見影的大效用,拯救萬千病患於水火之中。那將來朝廷論功行賞,作為提供人,她就想沾點榮光。
此時看著這些人,她那點子功利心忽然就消散了。
周公子說是在看卷宗,其實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郭滿。本來還興緻高昂的人突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巴的,不禁挑了眉。
「怎麼了?」
郭滿放下車窗帘子,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