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情緣(一)

白骨情緣(一)

小石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師父身後,走進了一間氣派十足的宅院,一路上有個穿著體面的管事替他們引路,態度恭敬,偶爾回過頭看一眼小石頭還呼他為「仙童」,小石頭受寵若驚,黝黑的小臉上浮出了兩朵紅雲。

小石頭本是流民之子,年幼失怙恃,便在長安以乞食為生,他整天受盡白眼,過的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可是自從數月前被個老道收作徒兒后,情形就大為改觀,每每與師父同行,必有人會拿出過去從未見識過的玉食珍饈供自己享用。

小石頭不太明白,長安遍地都是道士和尚,為何大家獨獨對師父這般禮遇?直到前一日親眼目睹了師父的本事,他方才明白:師父原來不是一般的道士,他通曉術法,懂得降妖伏魔的法門,故而無論走到哪裡,總是受人尊崇。

身為他的弟子,倘若有朝一日也能學得其中的一招半式,將來自己也能受用無窮吧?

一想到這裡,小石頭尤感驕傲,不由地挺起了小胸脯,師父見狀,拾起一隻大手在小石頭那顆癩子頭上摩挲了好一陣兒。

府園內的景緻自眼前歷歷而過,師徒二人跟著主事又行將一陣,來到一間正房前,甫踏進門檻,小石頭才發現有些不同尋常。

這大宅是一位朝中大員所置別院,主母乃是他的一位愛妾曹氏,上一回來此小石頭便見過她,曹夫人生地花容月貌,只是那時府中鬧鬼,曹夫人被嚇得花容失色,幸有師父在場鎮妖驅魔,才教她安心不少。不知今次又是哪方魔魘作祟,曹夫人再發邀請,小石頭原本以為只有他們師徒二人到場,不想蒞臨之時,明間里早已立著兩人,一個黃冠道服,和自己的師父作一般打扮,另一個青衫布衣,同那道人比肩而立,他們發覺有來人進入,便齊齊朝這邊望來。

那道人頦下微須,不過二旬年紀,神情倨傲,看到小石頭師徒二人,輕輕哼了一聲,另一個青衣人年紀同他相若,相貌堂堂,十分清瘦,形容有些憔悴,聞得同伴的輕哼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少頃又恢復了常色,上前作揖,道:「在下萬年縣尉李岫,敢問仙長尊號?」

「貧道朱峴。」師父這般作答,爾後低頭睨了一眼跟前的小石頭,小石頭精神一振,大聲道:「俺……俺叫小石頭!俺師父本事可大咧!」

小石頭童言無忌,惹得在場眾人忍俊不禁,那傲慢的年輕道人也摸著唇髭笑道:「小石頭,我們也是聽說你世尊本領通天,這才特意趕來一觀究竟的。」說罷,他轉過來沖著朱峴拱了拱手,道:「玄都觀羅瑾,久仰道友大名。」

朱峴頷首,輕擺麈尾,沖羅瑾還施一禮。禮畢,那羅瑾又介面道:「前幾日在下聞得朱道長在此間作法收妖,在下好奇,特意領了好友前來一觀,但求道長不吝,在吾等面前一顯神通。」

朱峴不動聲色,只是轉過頭去看曹夫人臉色,只見她一臉木然,似乎早就默許此事,朱峴輕嘆,又低喃了一句什麼,小石頭未聽清,仰著脖子喚道:「師父,您說什麼?俺沒聽著!」

朱峴也不理他,只是說:「有請夫人備好法器。」曹夫人聞言,揚了揚手,立時有丫鬟婢子捧來一個凈面的金盆,又往裡面注滿了清水。

見此情形,小石頭興奮地滿臉通紅——他上一回便親眼瞧見,朱峴將一張白紙擱進水中,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浸了水的白紙上面憑空現出圖形來,是十幾個面目兇惡的夜叉圍繞著一個女子,而那紙上所繪的女子赫然就是曹夫人!見此異象,曹夫人駭地當場暈厥過去,待救醒了她,朱峴便說:「你的夫君在官場上收受了許多不義之財,不積善緣,故而招惹了凶神,它們暫時侵不你夫君的身,便潛入家宅之中,要害你性命!」曹夫人聞言十分惶恐,連忙問及朱峴破解之法,朱峴回說只要散掉一些家財,便能保命,曹夫人聽聞雖然不舍,還是當即饋贈了朱峴師徒不少金銀。稍後朱峴又命人取來炭鑒將染上鬼形的白紙在其上烘烤,很快夜叉和女子漸漸消隱不見了,不光是小石頭,在場眾人都瞧得目瞪口呆,之後朱峴點燃了白紙,直到紙片化為灰燼,才道:「魔障已消,夫人已無性命之虞。」曹夫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接著千恩萬謝,朱峴卻淡淡道:「除魔衛道,吾輩義不容辭,夫人無須掛懷。」說罷,便領著小石頭翩然離去。

回想起這段故事,再看眼前的情形,想著師父應是要故技重施,小石頭肅然起敬,瞠圓了眼睛,不願漏過任何細節。

果然如小石頭所料,朱峴又從懷裡取出一張白紙,就要如舊放進金盆之中,卻在這時有人阻止:「且慢。」

朱峴手頭一頓,眾人俱是一愣,轉向說話人——卻是方才那個清瘦的萬年尉,他沖朱峴道:「恕在下唐突,能否借道長掌中的神符一觀?」

朱峴握著白紙的手微微一顫,卻也沒有多作猶豫,徑直遞給了來人。李岫前後翻看了一陣,手指在紙上又來回捻了幾遍,似是沒有察覺什麼異狀,遂遞還給了朱峴。

白紙再度入金盆,朱峴闔上雙眼,口念疾咒,金盆之中立時有了變化,眾人紛紛驚呼出聲,朱峴聽聞,面露得色,可還沒有得意多久,繼而又聽小石頭喚道:「師父……師父!」

朱峴睜開雙目,望入金盆,只見水中的白紙上果然現出黑印,卻不是什麼夜叉鬼影,而是八個大字:「神棍騙財,裝神弄鬼」!

朱峴一驚,朝後踉蹌了半步,小石頭卻不識字,還不依不饒拽著他的衣袖問:「師父,那上面寫的是啥?」朱峴張了張嘴,卻有口難言,他惴惴地望向先前向自己發難的萬年尉,察覺他指尖沾染的白色粉末,面上的表情立時扭曲起來!

李岫朝眾人團團抱了一揖,朗聲道:

「諸位,此間根本沒有什麼鬼怪,真正搞鬼的……」說到這裡,他略略一頓,一指朱峴,喝道:「是這位朱道長!」

話音剛落,四下皆嘩然,在場中人還有不明就裡的,紛紛向李岫質詢,李岫也不推諉,從袖中也取出一張白紙來,朝著大伙兒亮了亮正反面,爾後道:「這張紙乍看之下與普通紙張無異,可是上面卻大有文章。」說著,他輕輕搓了搓紙張表面,接道:「這紙上事先便以白礬作畫,乾燥時並無顏色,可白礬遇水變色,鬼神圖就此顯現出來。」說罷,李岫躬身將手中白紙按進水中,果然如他所言,紙上浮現出猙獰可怖的圖形來,未幾他將濕濡的紙張取出,道:「白礬遇熱又能重新變回無色,倘若諸位不信,可以取炭鑒出來一試。」

接下來又有僕婦端來炭鑒,驗之亦然,眾人方才恍然大悟,明白朱峴乃是個招搖撞騙之徒,立時有人撲上去拿他,不料朱峴雖然道法不濟,身手卻是極好的,幾個鷂子翻身便跳出數丈開外,不一會竟躍至房上,眾人早已追之不及。

「可恨!差一點就要逮住他了!」羅瑾跺腳怒罵,忽然瞥見小石頭還傻乎乎地呆立原地,忙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攥了他的胳膊,小石頭被這記動作嚇得驀地回過神來,拚命掙紮起來,可他人小力微,怎麼敵得過一個大人?於是當即便被制伏。

羅瑾按著小石頭陰測測道:「教那蝙蝠盜溜走了,留個小蝙蝠也不錯!」此話才剛說出口,他忽然「哎喲」一聲痛叫起來,低頭一瞧,原來小石頭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記,羅瑾吃痛,手勁略有鬆脫,小石頭立刻從鉗制里掙開,往門外跑去,羅瑾還欲去追,卻有一人將他攔了,羅瑾一愣,瞠目對著來人,急道:「雲生,你攔我作甚!」

李岫搖著頭,道:「莫要追了,他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那蝙蝠盜該怎麼辦?」

「朱峴並非蝙蝠盜所化。」李岫道。

「可是白礬的騙局又要怎麼解釋?」羅瑾詰問,李岫遂道:「雖然蝙蝠盜也曾在悟真寺的經幡上做過同樣的手腳,可他的手段卻比朱峴高明許多,況且你我皆同他交過手,他的行事為人你還不清楚嗎?」

聞言,羅瑾方才冷靜下來,卻又不甘心地嘟起嘴抱怨道:「那偷兒神出鬼沒,恁地姦猾,總也逮不著,我本以為這回總有點眉目了……」

李岫但笑不語,向曹夫人請了辭,爾後便攜了羅瑾離開曹府大院。

出了門,他又欲轉往衙門那邊,羅瑾拽了他的袖子道:「急著走作甚?何不我陪我去平康里吃一頓花酒?」

李岫道:「那神棍一時半會雖然抓不住,可總得有人向衙門裡報備一番的。」

羅瑾不依,道:「今日你不是還在旬假么?何必那麼頂真?」

李岫搖了搖頭,淡淡道:「不過是公事公辦。」言畢不著痕迹地抹開羅瑾的手,這般羅瑾立時忿然作色,叱道:「好個李少府,好個公事公辦!倘若你今次不陪我去,看我下次還邀你不!」

李岫默默看了羅瑾一眼,笑了笑,也不理會他這半真半假的一句,轉身徑自走了,徒留羅瑾一人留在原處氣得直跳。

「獃子!我要和你割袍斷義!」羅瑾氣咻咻地在後頭嚷道,待李岫走得遠了,他才安靜下來,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能成活?不過是走了一個白曉谷,你又何必這般糟踐自己……」

光陰荏苒,轉眼長安已入了秋。

街上熱鬧依舊,有吹銅號子叫賣的賈商,有奇裝異服的胡兒,有香衣鬢影的美人……遊人如織,絡繹不絕。

李岫在人群中默默穿行,卻無心流連身外之物,直到眼前掠過一抹白影,李岫才猛然駐足,他的目光粘著那道白影,身子不由自主地追隨其後。

「曉谷……是你嗎?」

李岫喚道,身前的白衣人聞聲轉過臉來,卻並非印象中那人的形貌。

李岫見狀,悵然若失,呆立良久,半晌才回過神來,繼續朝著衙門的方向踽踽拙行……

中元節過後,李氏小宅突逢變故,家中的白曉谷莫名失蹤,李岫遍尋不著。為此他牽腸掛肚,亦顧不得返家,夜夜宿在衙門查案,月余,竟瘦得形銷骨立。羅瑾瞧得心疼,勸過幾回,李岫卻依然故我,可如今,重陽節將至,白曉谷卻仍舊杳無音信。

想起當日同白曉谷在樂游原登高的往事,李岫倍感鬱郁,胸中痛極,彷彿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心頭肉。

日頭漸西,李岫原想繼續前往萬年府處理公務,只是行至宣陽坊西門,靈犀一動,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沒準今日白曉谷便會返家,自己何不回去等候?

這般忖道,李岫身隨意動,急急往小宅趕去。

才剛來到家門前,李岫便發覺朱漆斑駁的大門正虛掩著,似乎剛剛還有人進入。

李岫胸中一陣怦然難抑,他推門入內,繞過影壁,果然瞧見老榆底下正有一人負身而立!聽得身後動靜,那人轉過身來,立時便與李岫直面相對。

「表兄……怎會是你?」

乍見中庭所立之人,李岫大感意外,韓湛沉聲道:「怎麼,你這地方為兄還來不得嗎?」

李岫忙搖手稱不敢,只是嘴上這般說,心中難免空落。又沉默了一會兒,道:「表兄,恕我怠慢,請至明間小坐,我這就替你斟點茶水。」

韓湛雖然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可見李岫這般還是忍不住道:「一別月余,你怎會消瘦至此?」

「公務繁忙,身不由己。」李岫回道,故意說的輕描淡寫,韓湛蹙眉:「果真如此嗎?」言畢,環視周遭,道:「你那侍童何在?」

「前幾日方遣他離開……」

「身邊連個奉茶的仆童都沒有,這般成何體統?」韓將軍嗔道,「改日從我府中調幾人過來侍奉……」

「表兄。」韓湛還未說完,李岫便打斷他,「我鮮少回來,也用不得旁人伺候……就不勞表兄了。」

聽罷,韓湛細細端詳了李岫的面孔,只見他眼下青黑,兩頰微陷,韓湛眉間不禁鎖地更緊,輕嘆:「人言相思苦,我卻不知原來你也是個痴人……」

李岫微愕,茫然望向韓湛,只聽他接道:「不過像白公子那樣的妙人,難怪你會捨不得。」

這回竟連表兄也知道了……

李岫不語,面上遂現出黯然之色。

白曉谷走後,他頭一回覺得原來自己這間小宅如此空寂,正如自己此時的內心,無論如何忙碌都無法將其充塞。

「雲生。」正兀自出神,聽得這般呼喚,回過神來,但見韓湛一臉嚴峻,李岫亦斂容。

「……倘若白公子非我族類,你還會像過去那般屬意於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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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有鬼之白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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