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情緣(四)
李岫百無聊賴,旬假之日也不返家,便獨自留在衙門裡抄寫案錄。
過了晌午時分,李岫正要外出買些餅食果腹,甫出門,恰逢皂役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童往這邊行來,李岫忙迎上前質詢,方才得知,原來小童在東市偷盜,被人逮住便扭送衙門聽候發落。李岫聽罷,再看小童,他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瘦骨伶仃,頂著一頭癩子。
李岫覺得小童有幾分眼熟,旋即認出他竟是十日前跟著神棍朱峴在曹府招搖撞騙的小跟班。當初在曹府,李岫念他年幼,並沒有拿他,不料小童性子頑劣,不過數日又故態復萌,想必平時就是個不服管教的。
倘若長此以往,這廝長大后勢必淪為市井敗類,為禍一方……念及此,李岫開口問道:
「你姓甚名誰?哪裡人士?」
小童仰起黝黑的笑臉,看到李岫先是一呆,爾後縮起腦袋,回道:「俺……俺叫小石頭,老家在兗州……」李岫頷首,又問:
「偷了什麼東西?」
「俺沒偷東西!」小石頭嚷道,一邊垂下頭來,「俺只是餓了……」說到此時,他的聲音細如蚊吶。
話說那回跟著朱峴去韓府捉鬼,小石頭在圍屏之後撞見了正在化形的白曉谷,被白曉谷骷髏的原身嚇得魂不附體,當即暈厥過去,再度醒來,他已被逐了出來,而四下又尋不見師父蹤影,只得在街上盤桓了數日。小石頭身無錙銖,又無依無靠,很快重又淪為乞兒。這日,他飢腸轆轆,路過一處餅攤,終於忍不住偷藏了一塊,卻被人抓個正著。
李岫哪裡知道這其中故事,只道小石頭刁滑,他眉頭微蹙,道:「依照《唐律》,『盜者,不得財,笞五十』,你既以為盜,可願伏法?」
小石頭一聽,大驚失色,他本以為偷個餅子就算被官差抓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想竟要受如此嚴厲的刑罰,害怕地嗚咽出聲,李岫也不理他,徑自命人去取刑具——待那碗口粗細的棍棒被提上明堂,小石頭已經嚇得面無人色,「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來!
見他哭得如此可憐,李岫不由軟下心腸,忙命人收了刑具,這檔兒,還想去扶癱坐在地上的小石頭起身,只是才剛走近他,一股腥臊之氣撲面而來。一旁的皂役捏著鼻子,指了指小石頭身下,李岫這才看到他的褲襠早已濕透了。
李岫一臉尷尬,他原本只想嚇一嚇這小石頭,沒想到他竟尿了褲子!而衙門裡沒有可供孩童替換的衣裳,又不能由著他這般……左右思量,李岫腦門一陣犯疼,他叩了叩自己的太陽星,輕嘆一記,將小石頭攙了起來。
※
日薄西山,衙鼓響亮。
傍晚,韓湛才剛迴轉府中,老管事便憂心忡忡地前來稟告說,這幾日入夜之後廂房中又有詭譎異動,要不要再去搖道士做法驅邪,韓湛心知肚明,卻又不能將白曉谷之事告訴旁人,於是佯裝並不在意,搖了搖手屏退管事,少頃,自己大步流星朝著白曉谷暫居的廂房走去。
一邊走,韓湛憶起了日間慈恩寺里,胡僧迦納緹對自己所言種種……
「小僧年幼時曾見過有巫嫗對人施法,她在神符上所繪的就是這個圖形。」
「是什麼法術?」韓湛追問。
迦納緹左顧右盼了一陣,才附耳悄聲道:「這是一種毒咒,能致人死命!」
韓湛聞言一驚,斥道:「休要危言聳聽!」
「小僧不敢誑語,施主如若不信,可以尋個道法精深的方士一問究竟。」迦納緹如是說。
韓湛半信半疑,若真如迦納緹所言白曉谷面上那透骨而出的黑記並非尋常黥印,而是毒咒所致,那麼在他生前,應是得罪了什麼人才遭此毒手。一想到白曉谷化作白骨精之前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卻年紀輕輕死於非命,韓湛不禁心有戚戚。不過轉念又想,白曉谷的前世大概早已托生去了,而他的屍骨被曝於地,因此汲取了天地之精,才能化為妖物留存世上……這也算造化弄人吧?
有了前幾日的教訓,韓湛這回來到廂房門前,先叩了叩,不多時,內里便有人蹀躞著過來啟開門扉——
看著門內的白曉谷衣衫不整,韓湛知他才剛變回來沒多久,習以為常地進入,在席上落座。
坐定,韓湛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置於案上遞了過來,白曉谷接過,攤開一瞧:乃是一雙猶自冒著熱氣的畢羅饅頭。
白曉谷捧起一隻畢羅,輕輕咬上一口,裡面的餡子立時淌了出來。白曉谷困惑地將臉轉向韓湛,韓湛被他瞧得面上微赧,輕道:「雖然你什麼也不吃也不打緊,可我聽杜老說,你最喜食這味點心……」此時的杜重才剛把一根筷子啃掉一半,聽到韓湛提起自己這才稍稍停下動作,「哼唧」了一聲,一抹嘴角的木屑,繼續賣力地蠹蛀。
白曉谷默不作聲,直愣愣盯著手中的餅食,想著過去同李岫在一起時,他總是給自己買點心,不知為何,明明是一模一樣的畢羅,今次嘗來卻不似當初那般鮮甜了……
「表哥……也吃。」
餘下一隻畢羅,白曉谷遞還韓湛,韓湛一愣,接過之後卻有些無所適從,他一向不喜甜食,卻又不忍拂了白曉谷的意思,猶豫了一下正欲張口去食,屋內忽然傳來「嚶嚶」之聲,宛若女子啜泣,白曉谷嚇了一跳,再看韓湛,只見他捂著右臂,一臉窘迫。
原來胳膊上的人面花嗅到甜香,也想一飽口福,韓湛被它吵得無奈,只地解了上衣,給它餵食。
白曉谷第二回看到韓湛臂上的這朵人面花(第一回是在正月初一),仍覺新奇,於是趁著人面花吃食的空檔戳了一下它的臉蛋,人面花沖白曉谷眨了眨眼睛,伸出小舌舔了一口他的指尖,白曉谷驚得手一縮,忽又覺得有趣,緩緩勾起了唇角。
韓湛見狀,長吁了一口氣,道:「你終於笑了。」
白曉谷不解,怔怔地回望這人面花的主人。
韓湛和顏悅色道:「你在此數月,未曾展顏,我原以為你天生如此。」
白骨成精,無血無淚,沒有喜怒哀樂,擁有靈識的百年間,白曉谷亦是如此,卻在李岫身邊短短一年,變得有如活人一般,會哭會笑,也有了憂愁與煩惱。
所以……這面上的黥印才會一直無法消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