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白骨情緣(七)
晚風如訴,車聲轔轔。
車夫駕著油壁小車行駛在空寂的官道之上,間或發出呼喝之聲,催促駢弛的馬兒快跑。
又行將一陣,忽而從車壁上的小窗里探出一個帶著襆頭的青年,喚那車夫勒止了馬匹。少頃,青年掀了帘子走將下來。
月色霜白,他身著青衣,執著燈籠立在道旁,正要引同伴下來,一道冷風驀地襲來,惹得燈燭一陣明滅,在他俊朗而消瘦的面上牽出一道詭譎的陰影來。
同伴見狀,酒意都散去了幾分,少頃才故作輕鬆地戲謔道:
「怎麼三更半夜拉我到這荒郊野地來?雲生你這是要學古人秉燭夜遊嗎?」
一個時辰前,這對友人還在平康里暢飲,臨近宵禁之時,李岫卻忽然提說要出城去,羅瑾閑極無聊,便隨他同往。本以為這古板的好友總算開了竅,想去郊外散散心,不想最後來到的所在,竟是這裡。
放眼望去,官道周遭長滿了蒿草,附近一片荒蕪,逆旅不設,也無人跡,羅瑾狐疑地望向李岫,見他一臉凝重,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子良,我帶你來此……是想請你為我作個見證。」李岫如是說,言畢,徑自從車上取了一把撬子下來,爾後轉過身。羅瑾楞了楞,雖不知李岫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還是尾隨其後,兩人邁上一條蜿蜒的羊腸小徑,走了十餘步,前頭帶路的便停下腳步。
眼前佇著一座小土丘,看形狀應是一處簡陋的墳塋,也沒有墓志銘文,不知是什麼年代入的殮,李岫沖那光禿禿的墳頭作禮,之後便不管不顧地用撬子掘起土來。
一旁的羅瑾瞧得目瞪口呆,想不明白一向正人君子的李少府怎麼心血來潮半夜來當掘墓賊——直到墳頭被扒開一個窟窿,羅瑾才回過神,喚了一記:「雲生……」
「噓。」李岫在唇上豎起一指,羅瑾立刻噤了聲,但見李岫將燈籠遞近洞口晃了晃,羅瑾將脖子伸地老長,接著光亮看清深壑之中的情形,他滿頭霧水,沖著李岫問:「你帶我至此,就是為了來看這個?」
原來墓穴之內除卻被驚動地四處亂竄的蛇鼠蟲蠍,並無陳屍也無冥器……墳塋之內空空如也。
李岫見狀,面上微微動容,可旋即便和緩了面色,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果然……」李岫喃喃,轉過臉又對著羅瑾道:「還記得白天里你帶過來的那個圖案嗎?」
羅瑾頷首。韓湛曾向他打聽的厭勝之咒,與一年前他和李岫曾見過的骷髏頭上所紋的黥印如出一轍。
李岫接道:「小石頭曾言,他在韓府看到鬼祟作怪,那妖物面上也有這個黥印。」
聽到這兒,羅瑾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帶我來此,是專程來尋當初那具無名屍骨的!難道你是疑心那白骨化妖,跑到韓將軍府上作怪?」
對於這話,李岫不置可否,只是憶起這一年來接連發生的咄咄怪事,便是在此埋骨后不久發生的。
當初自己葬下的屍骸何處去了?韓府的妖孽又是何物?為何它們面上皆有同樣的圖形?那枚黥印究竟有何來歷?
李岫胸中百轉千回,尋思的空檔里,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一抹空靈的白色。
算起來,同白曉谷的牽扯,與白先生的羈絆……似乎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念及此,李岫彷彿抓住了什麼,可是千頭萬緒轉眼又化作一片混沌難理。
「走吧。」沉默了片刻,李岫這般說,羅瑾應了一聲,又問:「現在要去哪兒?」
「去永興坊,」李岫道,「找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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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等我?」白曉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白先生,對方輕輕頷首,足下輕移,朝白曉谷這邊走了過來。不知為何,雖然眼前這人同自己有相同的氣息,可隨著他步步緊逼,壓迫靈識的力量便愈來愈近,白曉谷頓覺惶恐不已,本能地就想避開,可偏偏又無處可逃。眼看對方距離自己僅有一步之遙,白曉谷眸中的靈火劇烈地顫抖起來,白先生卻在這時停下了腳步。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柔聲說著,一邊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下面那張和白曉谷一模一樣容顏,「我倆原本就是一體。」
言畢,白曉谷仍是不解,還欲開口問詢,但見白先生將手伸了過來,那蒼白的指尖才剛觸及白曉谷的胸膛,便直直探了進去!
白曉谷固然驚駭,可卻不覺疼痛,哪怕白先生將手臂整個深入,也無異狀,只覺得一股溫和之力輕緩地融進了靈識之中,同自己糅在了一起……
白先生愈靠愈近,漸漸地小半個身子都湮沒在白曉谷體內,少頃,他將前額輕輕抵了過來,不多時,眼前白光乍現,靈識很快便被一道洶湧的洪流吞沒。
微弱的靈識不知在虛無之中浮沉了多久,待白曉谷回過神時,自己正駕著一葉小舟,飄蕩在金波蕩漾的河流之上。
水波浩淼,漫無邊際,白曉谷在舟上呆了一會兒,望向河裡,發覺水面倒影的並非自己,而是別的景緻,緊接著一幕幕熟悉而又陌生的情境躍入眼帘,似曾相識……白曉谷有些糊塗了,正欲伸手去碰觸水面,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別碰。」
白曉谷聽出是白先生,嚇得僵在當場,白先生接著悠悠道:「若是碰了水面,你會掉下去的。」
「這是……哪裡?」白曉谷一邊問,一邊站起來四下張望,卻遍尋不著白先生的蹤影。
「這裡是鏡湖,」白先生回說,「也是你我的過去。」
「過去?」白曉谷不解,白先生卻不急著解釋,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再過一會兒你自然就明白了。」
白曉谷滿腹疑問,只是聽得白先生這般說就沒有再多問什麼,他靜靜候了一會兒,水面上徐徐漂來一盞河燈。
待它漂地近了,白曉谷這才發覺河燈碩大,宛若一艘小船。旋即白曉谷認出這乃是滻水的盧氏父女所贈,自己還曾搭乘過一回。
白曉谷不明就裡,正疑惑這河燈為何會在此刻出現,忽然聽得其間斷斷續續傳來細碎的人語。
白曉谷耳力極好,稍一凝神便聽得分明——說話的,正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李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