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精阿紫
白曉谷重新恢復靈識之時,正躺在一處十分柔軟的床榻之上,空氣中則飄蕩著一股奇特而濃郁的馨香。
白曉谷坐起身,發現身上那件骯髒的壽衣已經褪去,他正光著身子,露出蒼白的肌膚。
白曉谷有些疑惑,此時他的念力已經空虛,卻沒有現出骷髏的原形,那到底是哪來的力量在維持他幻化的人形?
他下了床,赤著腳在房裡轉了兩圈——屋子正中擱著一張孔雀牡丹的圍屏,後面有兩隻並排的胡床,窗欞之前擺著有一隻梨花木做的鏡奩,上面盛滿了香胰、鉛粉、胭脂、唇脂和花鈿。白曉谷好奇地坐到鏡奩之前,挨個嗅聞那些瓶瓶罐罐,還掏了一些放進嘴裡品嘗。
雖然聞起來很香,可是一點都不好吃。白曉谷「呸呸」了兩下,把吃下去的胭脂全吐了出來,就在這時,一陣「咯咯」的嬌笑聲響了起來,白曉谷抬起頭看到正對的菱花鏡里有兩個人,一個披頭散髮,表情木訥,正是他自己,另一個則滿臉含笑地對著他。
眼裡的靈火顫抖了一記,白曉谷朝後退了半步,卻不慎被腳下的胡凳絆倒,跌了個仰面朝天。
那笑聲遂變地更大聲了,白曉谷發現,笑聲來自他的頭頂,而那鏡子里那個笑臉人,此時正站在他的身旁。
白曉谷又想逃跑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想要往門口衝去,胳膊上忽然一緊,他一回頭看到那人正抓住他的胳膊。
「傻東西,逃什麼?我又不會害你。」那人嗤嗤笑著,把白曉谷拉到自己身前。
這是一個年輕女子,她梳著大唐女子中盛行的墮馬髻,白面香腮,唇上點著胭脂,眉角畫著斜紅,上身一襲紅色的半臂襦衫,下裳是綉著石榴的長裙,肩上還披著紗羅衫,使得上體肌膚隱隱顯露。
在外人看來她就是個明眸流轉,顧盼生情的動人尤物,可在不解風情的白曉谷眼裡,她和之前見過的形形□的人類相較卻沒有太大不同。
不過白曉谷察覺到女子對自己並無敵意,於是也不再掙扎。
「我叫胡殷紫,你呢?」女子輕啟朱唇問道,白曉谷愣了一下,也學著女子的模樣張開嘴,可「嗯」「啊」了半天,還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胡殷紫見白曉谷笨嘴拙腮的樣子,不禁又抿著朱唇笑起來,她抬起蔻丹的指頭在他額上輕輕點了一點,嗔道:「你這傻東西,變成了人形卻還不懂人的規矩……連話都不會說,就敢跑到長安來了嗎?」
白曉谷困惑地看著胡殷紫,覺得她有些奇怪。聽她話中的意思應該是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人」了,但人類不是很害怕自己這種「怪物」嗎?為何她毫不畏懼?
「幹嗎要怕你?不過是個道行不足百年的白骨精,還敢在我面前造次么?」
胡殷紫抬高下巴,露出一臉輕鄙之色,她勾起白曉谷的下巴,將自己那張絕色的臉逼近,道:「你是不是連自己是怎麼得救的都不知道?」
白曉谷很吃驚,因為這個胡殷紫居然能知道他的想法……莫非每個人類都這麼神通廣大?
剛這麼想,胡殷紫「噗嗤」又笑出聲來,道:「說你傻,你還真傻——人類哪會有讀心術的?」
說完這句胡殷紫閉上雙眼,待她重新睜開之時,那對原本黑色的瞳仁變成了金色,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開始無聲地壓迫白曉谷的靈火,幾乎要將其捻熄,白曉谷打了一個激靈,渾身一軟,險些跪倒在地,胡殷紫伸手扶住了他,同時金色的眸子又迅速恢復成黑色。
白曉谷立刻明白了:那種力量是妖力,遠遠強大過自己的妖力!而且湊得那麼近,他也嗅出來了:胡殷紫身上有一股特別的氣息,就算屋內那麼馥郁的香味也掩蓋不了!
她並非人類。
白曉谷意識了這點,不禁開始臆測起胡殷紫的原身到底是什麼?
可惜他道行太淺,知識也乏善可陳,想了半天,只記得過去亂墳崗中到處打洞的地鼠,晚上眼睛反光的顏色就和胡殷紫的差不多……
「你居然把我和老鼠相比?」察覺到白曉谷心中所想,胡殷紫臉色一變,怒不可遏地拔高嗓音厲聲道:「我可是有三百年道行的狐仙!」
說罷,看白曉谷還是一臉木然地望著自己,胡殷紫頓時泄了氣,覺得對著這種不開竅的東西發火實在無益。
數個時辰前,她出門之時碰巧遇到這隻小白骨精在教坊的巷子里現出原形,所幸這裡白天行人不多,並沒有被人察覺,胡殷紫不願他被道士發現,便難得發了一回善心,將其帶回自己住的院子里,還給他輸了一點妖力維持人形。殊不料,這白曉谷不但妖力甚微,還是個缺心眼的,若是放他單獨出去,難保不會被人打得神形俱滅。
莫非自己撿回來一個累贅?胡殷紫是最怕麻煩的,不過現在就把白曉谷丟出去,恐怕自己將來也會受到牽累……這麼想著,她頓時覺得頭大如斗。
白曉谷卻不知煩惱為何物,他趁著胡殷紫發楞的空檔里,又開始在屋子裡亂轉起來,直到莽莽撞撞地碰翻了一隻香鼎,胡殷紫才回過神。瞧著白曉谷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又好氣又好笑,重又把白曉谷拉回自己身邊,道:
「看來本姑娘真得好好教教你,什麼是人間的規矩。」
胡殷紫從武德年間便在長安混跡,至今已有百餘年。而平康坊的蝦蟆陵則是她最為熟絡的地界——這裡是官妓教坊彙集之地,一到晚上,文人騷客、富紳商賈、達官顯貴甚至是天潢貴胄都齊聚於此,夜夜笙歌,金迷紙醉。
蝦蟆陵中最有名的教坊名為「紅袖招」,其間的伶人歌妓個個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胡殷紫便在「紅袖招」掛牌。
胡殷紫美貌而善舞,從胡旋舞到綠腰舞,無一不精,迷煞了不少長安男子,致使「紅袖招」門前絡繹三年,這三年,胡殷紫艷名不衰。
蝦蟆陵白天是不開張的,只有入夜時分才會張燈迎客,艷名遠播的「阿紫姑娘」便趁著白天的空檔里教習某隻小妖怪一些為「人」的基本常識。
「頭髮不能披散著!衣服不能這麼穿!還有鞋子……哎喲!不可以穿一順邊的!」
胡殷紫光是教白曉谷穿衣就花去了大半天的功夫,好不容易將他打扮成一個翩翩佳公子的模樣,白曉谷卻不知穿著這身行頭該怎樣走動,剛爬起身,一個趔趄就跌地滿身是灰,氣得胡殷紫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恨不得就這樣把這根笨骨頭丟出紅袖招,任其自生自滅。
白曉谷爬起來,抬頭看著胡殷紫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李岫。在他貧乏的記憶中,不管人還是妖,都鮮有對自己那麼用心的。白曉谷雖然不諳世事,卻也知道好歹,他討好似的抱住胡殷紫的纖腰,把臉埋進她的懷裡。
白曉谷過去曾看到過,人類的孩子若犯了錯,這樣撲進大人的懷裡,勢必會得到原諒——果然胡殷紫對這招很是受用,她喃喃道:「你這傻東西,沒想到還會撒嬌呢。」說罷,還輕撫著白曉谷烏黑的頭髮,就像愛撫著一個不更事的孩童。
白曉谷被摸得很舒服,胡殷紫的身子又香又軟,他忍不住又蹭了兩下,胡殷紫被他逗地「咯咯」笑出聲來,白曉谷從她懷裡探出頭,看到她那半袒出來、豐滿白皙的雙峰,又比了比自己一馬平川的前胸,很是奇怪:為什麼胡殷紫要把兩隻畢羅掛在身前?
這麼想著,他單手覆上胡殷紫的酥胸,輕輕捏了一把,這下胡殷紫笑得更厲害了,她拂開白曉谷的祿山之爪,笑罵道:「傻東西,這又不是畢羅饅頭——你連男女都不分嗎?」
白曉谷就像三歲童蒙般晃了晃腦袋,胡殷紫見狀嘆了一口氣,解釋道:「世間萬物皆分陰陽,天為乾,地為坤……唉,現在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她頓了一下,尋思片刻才道:「像我這樣的,就是女人,你這樣的就是男人,明白了嗎?」
原來胸前有畢羅的就是女人,沒有的就是男人。
白曉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讀出白曉谷心中所想,胡殷紫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她也懶得再多做解釋,省得白曉谷愈加糊塗。
教坊中人來人往,日子一長,別的優伶瞧見胡殷紫房中藏了個男子,紛紛問她是不是養了個面首。胡殷紫只說白曉谷是她的異姓兄弟,眾女自是不信,可也沒不識趣的追問白曉谷的來歷。
而大半月下來,白曉谷也從胡殷紫那兒學了不少「規矩」,從怎樣穿衣、怎樣拿筷到怎樣待人接物,做為一個「人」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總算有了一些眉目。不過有兩件事無論胡殷紫如何教授,白曉谷始終學不會——一是說話,即便是鸚鵡學舌,白曉谷也很難口齒清晰地說上兩句完整的,畢竟語言無法一蹴而就,胡殷紫只得放棄。二便是表情——白曉谷面色蒼白,為了補就一點人氣兒,胡殷紫便在他的嘴上擦了一點唇脂,看著自己打造的白曉谷唇紅齒白,丰神俊朗,她頗為自得,當下便命白曉谷露個笑臉,可白曉谷努了半天嘴,卻始終笑不出來……胡殷紫這才發現,白曉谷不但不會笑,別的表情也做不出來。她想了半天,猜測白骨成精、先天不足,可能原本就不能笑的。
眼看白曉谷一天比一天懂事,更像個人樣,胡殷紫卻不敢將他放出房去,只怕白曉谷愣頭愣腦,就算不現出原形也會受人欺凌。白曉谷倒也乖巧,無論胡殷紫要他做什麼,他也從不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