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翼而飛
林叔好比混在泥濘骯髒角落的硬殼蟲子,腐朽虛弱,自甘墮落,漫無目的,喘氣等死。
現在年紀大了還好些,沉浸在制衣工作中算是有個寄託。早年,他以酒為水,以賭為食,不務正業,自私狡猾,脾氣古怪,可以說是集世間負能量之大成,以至於杜康經常罵他比垃圾桶里的垃圾還要垃圾。
在杜康羽翼還未長成之前,無數次目睹上門逼債的打手凶神惡煞的架勢,林叔拿不出錢,那些人就砸物打人。鼻青臉腫倒還好,有一次,少年杜康差點被打手扔進滾滾江水,不會游泳的他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煎熬。苦難往事歷歷在目,他曾對天發誓,絕不會把拚命賺來的錢,給林叔拿去賭。這就是他立下的誓言,一個在他心底紮根發芽的執拗。他會贍養這個老人,但必須在他能夠控制的範圍之內。因為他擔心,一旦失去他的管制,林叔又會回到賭場,最後醉死街頭。
往事浮現,杜康深吸一口氣,忍著傷口劇痛,無奈地揚起嘴角。林叔是他的恩人,瀕死之時,竟還防著對方,想想自己也是冷血心腸。說來說去,他對林叔是愛恨參半,一方面心存感激,一方面埋怨不散。命運將他們湊到一起,也因此給他造成永遠無法修復的心靈傷疤。
怨天怨地,命運使然,他舔著乾裂的嘴唇,不禁嘆息。
林叔並不知道他的心思,要是知道他寧願把錢託付一個陌生人也不留給自己,這老頭子一怒之下,還能替他療傷?還能將他藏在自己的鋪子里?
林叔從牆角抱起一卷花布準備下樓,走到門口突然問了句:「你的衣服讓我給燒了,染了血,不吉利,回頭我再給你做幾件新的。你媽留給你的胸針,我怎麼沒看著?平時不都帶在身上嗎?會不會弄丟了?」
「今天出來急,落家裡了。」
杜康暗笑,果然這老頭兒還惦記著那枚胸針。
十幾年前杜康的父母遭了難,他僥倖活命,無依無靠,在街邊流浪。林叔在裁縫鋪子門口把餓得眼冒金星的他撿回家,從此便養著他。一個是中年窮光棍兒,一個是叛逆青春期,兩人吵吵鬧鬧,叮叮咣咣,相依為命,把日子過了下來。一晃兒,他也眼近而立之年,心中自有是非曲直。老頭兒心腸不壞,可也不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他當年多次拚死護著那枚胸針,怕是早就被臭老頭兒賣了幾個來回兒。
林叔回到工作間,坐在縫紉機前,舉起手邊的酒瓶喝了一小口。
從杜康受傷跑回來,到他取出醫藥箱為這小子治傷,忙忙叨叨,暈頭轉向,血壓蹭蹭往上漲。還好他年輕時做過赤腳醫生,多少懂些。所幸刀口不深,否則神醫也難回天。
之前兩名追蹤者對整條街上的店鋪挨家挨戶搜,他便將杜康藏在廚房的暗室內。那是以前他倆為了躲避債務,設計出的密室。就在水台旁邊的柜子里,打開櫃門,裡面裝有米面油,實則木板後面有個挖開的暗格,可容一二人藏身。
那兩人心急,搜得不仔細,對他這個不起眼兒的老頭沒起疑心。
怕行蹤暴露,他沒敢去路口的診所買葯,手裡有什麼就將就著用。明日,他準備關店半日。一為銷贓,二為去遠點兒的藥鋪開藥。
「這個臭小子!給我添多少麻煩!」他嘴裡念叨著,又戴上眼鏡繼續工作。
白日的浮躁漸漸褪去,黑夜的寂冷緩緩升騰。
柳雲堂輕手輕腳地走進柳家別墅,生怕驚擾了家中人。
女傭劉媽還沒睡,正在卧室縫衣服。她耳朵靈,聽見動靜立馬快步出來查看,瞧見二少爺鬼鬼祟祟地經過客廳,她險些沒笑出聲。
「你怎麼又這麼晚回來?太太生氣啦,說你成天在外面胡鬧,要斷了你的生活費!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柳雲堂知道劉媽疼他,笑嘻嘻地把劉媽送回房間,自己溜上樓,幽靈般晃進卧房,用最快速度洗個澡,換了衣服,從抽屜里拿了些錢塞進錢包,然後又偷偷溜下樓,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誰知經過書房,見門縫裡有燈光,忍不住推門看看。
柳雨文正盯著桌面上的一張照片發愣,扭頭瞧見弟弟進來,迅速用手旁的書將照片蓋住。
「哥,還沒睡?」柳雲堂輕聲問道。
「明天公司開會,準備些材料。」柳雨文起身走到弟弟面前,笑言:「自從你開了偵探社,我發覺你的屬性都變了,你沒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夜行動物了?白天見不著影兒,晚上呢,偶爾還能撞見。」
「好哥哥,你就不要再挖苦我了。我答應過父親,過段時間就回公司上班。其實,看你為了迎春百貨日夜操勞,我嘴上不說,心裏面疼著呢!只要哥哥需要,一句話,弟弟隨叫隨到!」
「你呀,不撞南牆不回頭!還是管好你自己吧,最重要的,一定注意安全!」
柳雨文拍拍弟弟的肩膀,準備與他一同上樓休息,誰知柳雲堂根本沒有在家過夜的意思。
「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又要到哪兒去?」
面對哥哥剛中帶柔的質問,柳雲堂說是去偵探社睡:「別惦記我,你趕緊睡吧,嫂子一個人,多孤單!」
走了幾步,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回身忙問:「我聽說珍珠飯店最近要舉辦一個宴會,你有沒有這方面的消息?」
柳雨文撓了撓下巴,眼露華光:「我知道明天晚上,不,確切地說是今天晚上。」說著,他抬手指向時鐘,已經過了午夜一點:「在珍珠飯店有一場宴會,是文化部舉辦的。作為江城傑出人物代表,我也有幸受邀。」
問得早不如問得巧,柳雲堂打起精神,又問:「你聽說過查理夫人嗎?」
「外國人?叫查理的外國人太多了,昨天我還遇到一個叫查理的美國人。」
對於弟弟口中所說的查理夫人,柳雨文並不認識。他目送弟弟離開,轉而回到書房,把桌上的照片夾在書中,鎖進抽屜。
柳雲堂騎上院子里的自行車,行至松園路上一棟俄式建筑前。
在江城,像這樣的三層小樓十分常見,只是不知為何,這棟淡黃色的建築顯得異常破舊,樓體表面斑斑點點,樓頂的女兒牆上雜草茂盛。
拱門形的窗戶上貼著各類廣告。什麼「雪花牌鞋油,越抹越亮」「學二胡,找董先生」「二樓有房出租」等等。顯而易見,這棟樓里大多是租客,各行各業,魚龍混雜。
穿過狹窄的走廊,他來到一樓的一扇門前。房門塗著油亮的紅油漆,門上訂有一塊標牌,寫著「偵探社」。
房間不大,被雜誌報刊和文件堆得更顯擁擠,四面白牆毫無裝飾,立在牆角的一隻木櫃也十分老舊。
他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棉衣,往沙發上一倒,準備睡一會兒。由於沙發短小,他的大長腿支在外面,睡姿滑稽。然而沒過幾分鐘,心燥的他又坐起身,決定打個電話。
電話響了一陣,齊家的女僕才拿起聽筒:「你找誰?」
「你家少爺睡了嗎?」
「少爺剛回來,你等等。」
齊暄接過話筒,聽出是老同學柳雲堂,連忙致歉。原本相約在茉莉俱樂部一聚,卻因工作加身,不得以爽約。
「客氣了!我還要感謝你,若不是你沒來,我也碰不上手頭的案子!對了,我聽說文化部於今晚在珍珠飯店舉辦晚宴,出席賓客的名單,應該有吧?」
作為珍珠飯店的掌門人,齊老闆負責這次宴會的籌辦,但是具體受邀人員是由文化部工作人員擬定,他對此並不知情。
「查理夫人?」齊暄聽到柳雲堂的詢問后,頭頂冒出一個大問號:「這次宴會,似乎沒有邀請外賓啊。雲堂,你這次在辦理什麼案子?是不是又是誰家老公出軌了?」
聽筒里傳來柳雲堂暢快的笑聲。
到目前為止,杜康口中提到的這個查理夫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一概不知。她到底會遭遇什麼不測呢?窩在沙發里的大偵探自顧自琢磨,緩緩入夢。
而傷心過度的錢太太終於不再痛哭流涕,她像棉花糖一樣軟綿綿地窩在椅子里,幻想她心愛的鑽石項鏈能夠自己飛回來。
她是一個年輕寡婦,丈夫病故,留給她豐厚財產,其中就包括剛剛被盜的鑽石項鏈。這條項鏈本為歐洲貴族所有,幾經輾轉,成為錢先生的囊中物。錢太太視它為貴婦地位的象徵,她最大的愛好,就是欣賞其他名媛佳人朝她投來艷羨和嫉妒的目光。因為這條名貴而具有傳奇色彩的項鏈,她總能成功吸引眾人的視線,從而成為社交圈裡最璀璨的存在。
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華彩就被一個飛賊奪走了。
當時,她從一個聚會上回到家,在卧室里,隨手將摘下的鑽石項鏈放在梳妝台上。正巧她的情人來找她,於是她迫不及待地到樓下迎接,等回來時,項鏈便不翼而飛。二樓卧室的窗戶被打開,她奔下樓,將項鏈失蹤一事告知正在書房打電話的情人。
與此同時,躲在書房門邊窗帘後面的飛賊以神速朝大門沖了過去。錢太太的情人像獵犬一樣捕捉到了這一訊息,立即追上去。
守在大門外的司機見一個陌生人從身邊跑過,下意識地提高警惕,做出戰鬥準備。
「攔住他!」錢太太的情人對司機大喊道。
司機看似瘦小,但動作有力,反應迅速,接到指示后馬上追擊。他完全靠速度取勝,一路狂奔后將飛賊撲倒在地。
頭戴灰色禮帽的情人明顯不擅長跑步,在後面累到氣喘吁吁,仍不忘提醒司機:「他可能聽到了——抓住他——不能讓他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