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但他面上沒有露出一點異色,他靠住了身後的枕頭,看向楊幺兒,道:「朕方才不該親你。」
「嗯?」
「會將病氣過給你。」說罷,他眉間便淺淺地皺了下。
「不會。」楊幺兒道。
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低聲道:「暖的。」
說罷,她還踢掉了腳上的鞋子,一個翻身上了床,跨坐在了蕭弋的身上,她道:「好好的。」
蕭弋腦子裡有把火在燒,這會兒身體里也有把火在燒了,不,倒也不止一把,像是三把火在一塊架著燒。
他想笑,但又覺得有些無奈。
她這樣,叫他又怎麼是好?
蕭弋堪堪抬手扶住了她的腰,將人放倒在了自己的身邊。
楊幺兒便就這麼乖乖陪著一塊兒躺了下來。
蕭弋再一抬手,便將帷帳都拉了下來,於是將床榻上的情景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朕不喝葯已經有好幾年了。」他的嗓音嘶啞,像是被什麼撕裂過了一般,無端讓人有種一顆心跟著揪起來的感覺:「不管是染了風寒,又或是頭疼難當,又或是身體其它處有所不適。」
「葯,有時是治病的良藥,有時是摻毒的絕命散。朕自幼年時,那時尚未有自保之力,便總免不了吃到毒藥。有些葯,是想要將你變作傻子的,有些是想要一日日挖空你的身體,使你不知不覺身亡的,還有些便是使你日日嘔血,一日比一日難受,最後死狀如骷髏的……」
說罷,蕭弋咬了咬牙根,嗓音微冷:「朕曾經吃過一碗葯,是朕前日染了風寒,第二日先帝將朕從床榻上抱起來,端著一碗葯,親手喂朕吃下。卻不想,連這樣的一碗葯都著了旁人的道,那葯吃進腹內,五臟六腑都攪作一團,口鼻流血,腦子裡嗡嗡作響,彷彿與整個人世都分隔開來,已經一腳邁入了鬼門關中……」
楊幺兒怔怔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便不了了之了。朕雖痊癒,但背後歹人也未能抓出來。先帝仁慈,又或者該當說是懦弱,連親子性命都無法護佑……」
楊幺兒突然將手掌鑽入了被子里,又鑽入了他的衣裳裡頭。
她的手是溫軟的,一滑進去,蕭弋的動作便猛地頓住了。
而她卻只是將手掌貼在了他的胸口,問:「攪一團?」
蕭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啞聲道:「沒有攪一團。」
楊幺兒便想抽回手,蕭弋卻按著不讓她走了。
他微眯起眼,道:「那時,朕便想,朕來日是絕不會做仁君的。朕寧願做一暴君。縱使殺無數人,但到底對得起自己,和自己想要護佑的人。」
楊幺兒懵懵懂懂地抬臉看他。
蕭弋被她的神情逗得心下一軟,他伸出削瘦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尖,低聲道:「若是朕做了暴君,你知曉日後史書里要如何寫你嗎?」
楊幺兒搖頭。
「撰寫史書者多為男子,他們慣於將亡國不幸、政變之災,都歸結於女子身上。他們興許要寫,岷澤縣楊氏,媚君惑上,以致朝政大亂,大晉皇帝行事殘暴荒淫、百姓民不聊生……」
楊幺兒忙抬手擺了擺:「不不,不是,我不是。」
蕭弋親了下她的面頰,聲音更見喑啞:「嗯,幺兒不是。」
他頓了下,道:「於是……朕便覺得,朕無法做個暴君了。」說罷,他便覺得頭更沉了,於是就此歪倒仰躺下去,雙眼合上。
腦子裡鼓噪、敲擊的疼痛感這才漸漸散去了。
楊幺兒鬆了一口氣:「好,好。」
說罷,她便又掀了掀被子,跟著鑽了進去。
蕭弋連眼皮都睜不開,只好啞聲催她:「莫要進來,過了病氣。」
楊幺兒卻實在懶得動了,便覺得拿現下動也動不了的皇上做枕頭是極好的。
蕭弋一把攥住了她纖纖的手指,捂在了自己的掌中,聲音喑啞又帶著點點火氣:「……幺兒再不出去,朕不做暴君了,但荒淫卻是能做到的。」
蕭弋病了的消息沒有傳出去,太后病了的消息倒是傳到了宮外,只是眾人並不知她如今已經雙目失明,只知御醫總往永安宮去。
眾人早已熟知太后的性情,心下不僅不覺擔憂,相反,還警惕起了太后一個不爽快,便也要弄得旁人都不爽快。
唯有李老太爺臉色大變,與兒子怒聲罵道:「小皇帝便這麼按捺不住,要卸磨殺驢了?」
正說話間,只聽得外間的丫鬟驟然拔高了聲音:「四姑娘?」
李老太爺忙收了聲。
大老爺走上去拉開了門,冷著臉問那丫鬟:「怎麼回事?」
一扭頭,他便見李妧沖他言笑晏晏,道:「伯父,我今日回門,特來向祖父請安。」
大老爺這才斂住了面上神色,淡淡一笑,道:「哦,倒是有孝心,進來罷。下回先遣丫鬟來說一聲。」
李妧進門,纏著李老太爺說了好一會兒話,李老太爺絲毫不作懷疑。
只是等李妧離開了李府,回到了柳家后,她便立時將消息傳遞出去了。
蕭弋的風寒已經好了大半,其中多數功勞,都有賴於楊幺兒餵給他的葯。上朝自然是要接著上的。他身著赤色作底、玄色作紋的衣裳,衣裳反將他更襯得眉眼陰沉,面上泛著冷白的光。
眾臣見狀,都不由低下了頭。
暗暗道,想必是太后又在宮中折騰了……
如此一來,倒也不好再與皇上添堵,否則便叫太后自個兒高興去了。
一個朝會下來,君臣之間倒也勉強算得上是其樂融融。
於是,御駕親征一事,到底還是提上了議程。
天越發地冷了,風迎面吹來,刺骨得很。
蕭弋每日晨間要起身上朝,又或是往養心殿西暖閣去處理政務,楊幺兒都會懶懶散散、眯著眼,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擋開床榻邊上的帷帳,然後勾住旁邊架子上大氅的衣擺,勾一勾底下的絨毛。
而後她便翻個身,又擁著被子沉沉睡去。
蕭弋便懂得了她的意思。
這是要他穿上身,莫要再如之前一樣,受了風寒。
他原是擔心幺兒身體不適應寒冷的氣候,誰曉得更不適合的那個是他。蕭弋抬手,捻了捻大氅上的絨毛。他垂下眼眸,今個兒卻是忍不住將楊幺兒從被窩裡抓了出來。
如今後宮空虛,大晉朝臣便並不管皇上今日宿在哪裡,皇后今日睡了多久。
隨著天氣轉冷,楊幺兒扎在被窩裡不出來的日子也就漸漸長了,這樣睡得多了,難免手腳酸軟,自是不能縱容的。
楊幺兒從被窩中起身,倒也是脾氣極好的,半分也不發作,只陪著用完了早膳,便帶上自個兒的書,跟隨在蕭弋的身後,一併往西暖閣去了。
還是同先前一樣,蕭弋在西暖閣外間,楊幺兒便坐在裡間,捧著書低低地讀了一會兒,等到大臣進門來時,方才打住了聲音……
只是這樣到底不比坤寧宮中自在。
如今她見得多了,玩得多了,嘗過了自由肆意的味道,再這樣規矩又沉悶地坐在那裡,連出聲都要小心翼翼,楊幺兒便覺得不大適應了。
春紗便在一邊瞧著她,看了一會兒書,就愣愣放下,似是陷入了發獃中。
她便壓低了聲音問:「娘娘可要在附近走走?」
楊幺兒點了下頭。
宮人們打起帘子,楊幺兒走到了外間。
蕭弋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倒沒有出聲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