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07 月影二生
春夏秋冬,穀雨,中元,婦女們攜雞於河邊,殺雞灑血,懸挂雞皮,待雞肉煮熟,主祭人致祭詞,祈求降雨除旱,眾人共餐雞肉,以求雨水充盈;或持水桶或盆互相潑水,以求降雨;或獻祭鮮活少年、動人少女,甚至出身不久的嬰孩以息水鬼之怒,保一方安寧。
凈月池便是這些生命最後的歸宿,生命在池底琴聲中洗去前世今生,此後無憂無慮至永生。
水下並非人人見過陸上之人,小玉這般年齡的孩子並不知道凈月池中的異獸原本是陸上的生靈。何況陸上之人雖與水下長得相似,可他們身上的鱗片和尾鰭著實明明白白印刻著不同。月圓之夜當他們浮上水面換息時,總有人類因害怕亂了心緒。沉船、河難,屢見不鮮。玉柘下令不準接近淺水,可即使如此,仍有遠飄的船夫再也回不了村莊。
一切只是因為害怕,因為異類必定不存善心的執念。
獻祭生靈若到達凈月池時仍有一息尚存,凈月琴便會將其綁縛在池邊兩棵桑落樹上,下一次月圓之夜遍可獲新生。桑落樹本是澤藪門繁衍至寶,此刻隨著琴聲發出悠沉的橘色光芒。
元蟬手持月琴,卻並未演奏。只見他閉著雙眼似在傾聽。
「元師傅這是?」落彥輕聲問玉笙寒。
「我不知道,他突然就在那裡出現,手中還持著這把鎮靜異獸的月琴,一定有什麼事發生,或者——」
「或者什麼,你快說。」
「或者有什麼事將要發生。」玉笙寒說完也閉起雙眼,屏息凝神。
池邊聚集的二十多人誰也沒有出聲。半柱香過去了,元蟬依舊一動未動,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凈月池表面似如裂開的紋理,桑落樹發出嘶嘶鳴叫。眾人從未見過眼前景象,不覺驚訝不已。
「桑落樹哀鳴。」桑藪桐躍身而起,立在元蟬一側。「元師傅,凈月琴可好?」
「凈月琴周身被繞,此刻正在一隻紫背九爪的巨獸腹間。」閉著眼睛的元蟬似乎能看到水下的一草一木。
「異獸有多少?」桑藪桐又問。
「千年祭,萬人命,皆在此下,喜樂不聞,哀苦不見,你說有多少?」言罷,元蟬睜開雙眼,瞳孔暗紅,如蘭燼燈枯。」
「元蟬師傅。」玉笙寒也睜開雙眼,紅著眼眶朝池中游去。
「誰也不準過來。」元蟬大喊一聲,桑藪桐已退回池邊,身體兩側飛出數條凰尾草,將眾人擋在身後。
「守城。」玉柘將景守城叫至身邊,輕聲低語,連一旁的汶沙城主孟展羽也聽不清半字。
「凈月琴還在水下?那元蟬師傅手上拿的是?」謝林問道。
「恐怕是琴影。」霰濱回答。
「凈月琴這樣的寶物元師傅也能做出琴影?」謝林對此難以置信,雖然元蟬師傅可以製造各類樂器,可這樣的神物即使模仿外形又有什麼用呢?「所以元師傅始終沒有彈奏,是因為這把琴影根本沒有用嗎?」
「我也不知道元師傅察覺到什麼,可是看子築那隻異獸突然性情大變,也許這池中的異獸發生了什麼事,也許——」霰濱向霰承望去,後者只是凝視著元蟬,一聲未發。
子築馴服的異獸此時已全然不受控制,吼聲連連,不斷撞擊凰尾攔成的圍牆,明知無用卻不肯罷休。
玉笙寒只覺悲從心生,忍不住叫喊,「桑門主,你快綁住它吧,它這樣會把自己撞死的。」
「小姑娘你懂什麼,等這一池子異獸全都出來,莫說我的凰尾鎖,就算是玉柘城主的天貝陣也困不住它們。
「天貝陣也困不住?」孟展羽當然知道天貝陣的威力,天貝陣不僅能讓魚群回頭,還能令水流凝滯,如果連天貝陣都困不住,凈月池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此事與我澤藪門息息相關,眾人皆知我澤藪門倚賴陸上生命得以生生不息,這凈月池更是桑落樹守護之地,如今池中異變,巨獸失了本性,澤藪門必然將此事一查到底。」桑藪桐說罷,躍入池中,池水瞬間將其吞噬。
「這桑門主跳得那麼快,我說的話是都沒聽到嗎?」元蟬自嘲地說。
子築見異獸正要突破凰尾鎖,一躍騎於異獸背頸,紫竹管已在手中,這樣一來,異獸獠牙便傷不到他半分,確是上乘御獸之術。
「不要傷它性命。」景肅陽見弟子管已舉過頭頂,全無吹奏之意,驚覺殺氣騰起,大聲喝道,「不要傷它性命。」
子築一心在降服異獸之上,哪能聞得旁人之聲,景肅陽喊聲未停,手起管落,紫竹管不偏不倚直直插入異獸頭部,兩眼正中。
「胡鬧。」景肅陽氣得握緊拳頭,恨不能衝上前去訓斥弟子。
「景師傅別生氣,眼下不是教訓徒弟的時候,子築天性果斷,此刻的確是攻擊的最佳時刻,他也的確用了最佳的方法,若要考慮多些,恐怕反倒被異獸傷及,這也不是你我想要看到的。」夜憐池的話景肅陽聽來也有幾分道理,只是見那子築出手如此狠毒,心中不免有些驚訝,想到自己在貝殼中寫下的名字,一時竟覺得羞愧難當。
「池內的情況我辯不周全,桑門主入水之前背對於我,說了些什麼我全然不知,可否請景師傅告訴憐池,他方才說了些什麼?」
「也沒說什麼,不過就是些你我都知道的事,澤藪門一門全是陸上獻祭而來的生命,如果凈月池出現問題,他們自然緊張,還不是怕斷了后。」
「原來是這樣。」
「現在那老傢伙跳進去了,能不能出來都不知道。」
「什麼?」夜憐池了解澤藪門深知水性,可以兩月不浮出換息,水下一切草木皆聽命於澤藪門人。何況這凈月池又是他們世代守護之地。何來出不來一說。
桑藪桐躍入凈月池后,池面平靜了片晌,先前的霧氣似乎也減弱不少,元蟬卻依舊不敢放鬆,凰尾鎖忽明忽暗盤在池邊,眾人被擋在外也無法靠近池水,除了子築尚在元蟬身後,此刻竟無人能做點什麼。
孟展羽見玉柘沒有進去的意思,索性坐了下來。「城主,你看這桑門主何時能出來?」
玉柘沒有回答,彷彿沒有聽見。孟展羽又問,「凈月池底我也是從未見過,不知城主可否告知池底究竟有些什麼,通往何處?也不要讓大家在這裡乾等著,什麼也做不了。」
「池底的狀況,你們知道的和我知道的沒有區別,孟城主想要我在此再做一番說明倒也無妨,只是——」玉柘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玉城主何時開始說話也這般吞吞吐吐?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好在這裡當眾說清?」孟展羽話音剛落,孟夫人立即附和道,「難不成城主還有什麼秘密瞞著各族?」
這些話擺明著想激惹對方,玉柘倒也沒放在心上,汶沙城主向來脾氣暴躁,在他心裡也只是性格使然,從不懷疑言外是否還另有他意,自從與夜家姐妹成婚後,更是身強體壯,威武萬分。婕妤扇將這夫妻二人湊成一對,真是湊得再合適不過。想到這裡玉柘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自然是沒有什麼難言之隱,圜城連城牆都沒有,哪還有什麼秘密,不過孟城主倒是說對了一半,池中情況著實讓人擔憂,可惜我們現在若要硬闖進去,必先破了這凰尾鎖,凰尾鎖色澤尚顯幽蘭,可見桑門主暫時在池下未遇險情,我們暫時靜觀其變,但也得有所準備,若元蟬控制不住,也只能破了凰尾鎖的防護。」
「這凰尾鎖豈能攔得住你我二人,只怕是進去晚了局面不好控制。」孟展羽目光凌厲,直盯著凰尾鎖,此時玉柘若一鬆口,他定會立刻打開鎖鏈,全然不顧強破陣法傷及池下的桑藪桐。
「你們還真不進來啊。」元蟬已然功力大失,卻還不忘輕鬆言笑,傳聲出去道,「好歹進來幾個小徒弟陪師傅練練手,你們做城主的不進來,讓弟子們進來看看元蟬師傅的琴影術也算開開眼界啊。」
「你省點力氣說笑吧,池下情況如何?」景肅陽平日里雖不把元蟬和夜憐池放在眼裡,但此刻眼看元蟬身陷池中,聲容愈發暗淡,也是擔心不已。
「桑門主平日也不是個莽撞之人,今天怎麼就這麼失了耐心,跳了進去呢。」夜憐池心生疑問,行到玉柘身旁問道。
「水下之人得以存活實屬不易,何況澤藪門又尚不能自行繁衍,自然是對這些生命尤為看重,若是凈月池發生什麼事,澤藪門恐後續無人。」
「今日乃月圓之夜,大家的功力本就是最弱的時候,元蟬至今未撥一弦,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矣,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還得早做打算。」
「夜師傅可是有了主意?」玉柘謙虛請教。
「談不上主意,只是元蟬剛才說讓小弟子們進去,我想也許是個可行的辦法,此刻僅子築一人在內,如果再進去兩位弟子為元蟬護法,興許他就能撥動琴弦,讓池中異獸安靜下來。」
「可這畢竟只是琴影,未必能達到凈月琴半分神力。」玉柘神色擔憂,他並非覺得夜憐池的提議不可取,也並非對元蟬沒有信心,只是他深知凈月琴乃古代神物,非今日功力大減之時的元蟬可招攝得了。
「總該試一試,也正好測試一下弟子們的水平,第二場比試正是吟唱退敵,若誰能在這場事件中有所表現,我們也算是完成了昇平宴的使命。」
「夜師傅考慮周到。稍後我便請汶沙城主打開一處凰尾鎖,讓弟子進去。」
「子築,你還站在那做什麼,幫我護法,你是想看師傅笑話嗎?」元蟬朝子築喊道。
「是,師傅。」子築聞聲立刻將紫竹管拿起,管聲悠悠,如浩浩河水,排排輕舟。倒是一番平湖秋水般舒暢通達。
「夜師傅教得不錯。」元蟬鼓勵道,身型卻向下落了半寸,降落雖小,鎖外之人卻都不是泛泛之輩,誰都看得明白。
「孟城主,有勞您——」
玉柘話未說完,孟展羽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將一直緊握手中的手輕輕鬆開,體貼地在那隻玉手的主人耳旁幾聲細語,隨後瞬時力聚全身,聲容升騰,身下戰馬呼嘯,氣如破竹。
「孟城主就不要勞師動眾啦,還要什麼戰馬,你的《鼓角橫吹曲》只需輕吟幾聲,還不能把凰尾鎖打出一個出口嘛!」元蟬越開玩笑,夜憐池越擔憂,唯恐他心神意亂,跌落池中。
「子築,堅持一下。澤竽、菡葭,霰濱你們先進去。」夜憐池命令道。
「是,師傅。」澤竽、菡葭,早就想進去幫助元蟬,急忙答應。
「霰承,小玉。」
「在,師傅。」
「你們二人在北桑落樹下守護,不要讓任何異物接近桑落樹。」
「是,師傅。」
「謝林,落彥,你二人在南桑落樹下,任何異物不能接觸桑落樹。」
「是,師傅。」眾弟子連聲答應。
「城主,可有其他吩咐?」安排完陣型后,夜憐池恭敬地向玉柘彙報,玉柘點點頭,表示贊同。
「今夜月圓,眾人功力皆不足,切不可攻擊心切,一切以退守為先,務必保護桑門主周全。」
「是,城主。」
「孟城主,你省點功力不好嗎?這月圓之夜本該把酒言歡,歌舞助興,清談閑話,誰知鬧出這麼一檔事來,我們快點收拾乾淨多喝幾杯吧。」
耶律博的酒杯仍端在手中,心情也仍舊愜意。
元蟬又往下落出幾寸,眼見鱗尾已沾上池水,雙手仍緊握琴影,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